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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发表时间: 2025-06-09

夜,如同浸透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包裹着石盘村。风雨的狂澜虽已稍歇,余威却化作无数冰冷的银线,从深邃无边的天幕倾泻而下,敲打着屋顶残缺的瓦片,敲打着泥泞不堪的院落,更敲打着村部那间唯一亮着昏黄灯火的屋子——新任驻村第一书记林涛的“官邸”。

这所谓的“办公室”兼“宿舍”,是村部东头一间废弃多年的杂物间临时腾挪出来的。墙壁斑驳,露出里面深黄的土坯,仿佛老人皲裂的皮肤。墙角堆着些蒙尘的农具和破旧桌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经年尘土的气息。屋顶正中,一块残破的明瓦早已不知去向,临时用一块厚实的、边缘发黑的塑料布勉强遮挡着。此刻,那塑料布被雨水积压成一个沉重的水囊,不堪重负地向下凹陷着,浑浊的水滴如同垂死者的眼泪,从边缘缝隙处,一滴,一滴,又一滴,固执地、冰冷地砸在下方一只豁了口的搪瓷脸盆里。

“滴答…滴答…滴答…”

这声音在死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单调、清晰、冰冷,如同寺庙里为亡魂敲打的更漏,又像一把生锈的钝锯,反复拉扯着林涛紧绷的神经。每一滴落下,都仿佛砸在他的太阳穴上。他裹着一件半湿的旧军大衣——那是老支书王德福翻箱倒柜找出来硬塞给他的,蜷缩在一张吱呀作响、铺着薄薄稻草和硬板子的行军床上。寒意如同狡猾的蛇,从湿冷的被褥缝隙、从漏风的门窗缝隙钻进来,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深入骨髓。白日里扛箱跋涉的酸痛,摔倒泥泞的挫伤,此刻在寂静的寒冷中尖锐地苏醒,化作无数细密的针,扎刺着疲惫不堪的躯体。

他闭上眼,张桂兰那张在门缝后惊恐绝望、如同揉皱树皮般的脸,便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双深陷的、无光的眼窝,仿佛两个黑洞,吸走了他心头残存的暖意。还有村口屋檐下那一双双麻木、疏离、带着审视甚至讥诮的眼神,如同冰冷的芒刺,扎在他的脊梁上。“搬?往哪搬?谁出钱?谁给地?住您省城的大楼房?”……那些刀子般的话语,混杂着王会计平板敷衍的“没事,塌不了”,在耳边反复回响,嗡嗡作响,比屋外的雨声更令人窒息。

“呼——”他长长地、压抑地吐出一口浊气,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凝结。胸腔里像塞满了浸透冷水的棉絮,沉重、湿冷、憋闷。这初来乍到的第一夜,石盘村就用它冰冷的雨、破败的屋、麻木的脸和随时可能吞噬生命的危房,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孤独感和无力感,如同窗外无边的黑夜,沉沉地压了下来。他想起省城家中温暖的灯光,整洁的书桌,妻子临行前担忧的眼神和那句“万事开头难,别硬撑”……温暖与现实,如同隔着一道冰冷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猛地坐起身,军大衣滑落肩头,寒意瞬间侵袭。不能躺下去!躺下去,就会被这无边的疲惫和沮丧吞噬!他摸索着点亮了桌上那盏光线昏黄、积满油垢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将他巨大的、摇晃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如同一个沉默而焦躁的巨人。

目光落在墙角那个沾满泥浆、几乎看不出本色的行李箱上。他走过去,费力地拖到灯下,打开。里面的衣物大多浸湿,散发着泥水的土腥味。他一件件拿出来,拧干,抖开,搭在屋内唯一一条拉起的、同样湿漉漉的晾衣绳上。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很快汇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渍。这机械的动作,仿佛在整理他同样纷乱狼狈的心情。

当箱底的东西露出来时,他的动作顿住了。那是一本厚重的、封面印着庄严国徽和“精准扶贫”字样的工作笔记本,以及一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文件袋——里面是那份被泥水浸透、字迹晕染的《石盘村三年脱贫攻坚初步规划》。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笔记本和文件袋。笔记本的边缘被泥水泡得发胀变形,纸张粘连在一起。他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用指尖一点点、极其耐心地剥离粘连的纸张,将它们摊开在同样潮湿的桌面上。昏黄的灯光下,晕染开的墨迹像一片片不祥的乌云,模糊了那些曾经精心构思的蓝图和数字。他拿起一支笔,试图在晕染的墨迹旁写下新的注解或思路,笔尖落在纸上,却洇开一大团墨污,如同他此刻混乱的心绪,无法成形。

就在他烦躁地放下笔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桌角。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本更破旧、更不起眼的笔记本。深蓝色的塑料封面已经磨损泛白,边角卷起,露出里面泛黄粗糙的内页。封面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歪歪扭扭地用圆珠笔写着一个名字:刘建军。

林涛的心猛地一跳!刘建军!这正是他的前任,那位据说在石盘村苦熬了两年,最终黯然离开的第一书记!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探寻、好奇,甚至是一丝莫名的敬畏和沉重。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翻开了那本仿佛承载着无数失败与叹息的笔记本。

没有工整的目录,没有清晰的规划图。入眼的,是密密麻麻、潦草甚至有些狂乱的字迹,写满了纸张的每一个角落,空白处甚至画着些意义不明的线条和符号。字里行间,充满了焦灼、无奈、挫败,甚至是绝望的呐喊!

“XX年X月X日,雨。又去找赵老三谈修路集资的事。这老狐狸,滑不留手!嘴上答应得漂亮,一说到出钱就哭穷,说村民都穷得揭不开锅!可谁不知道他私下里倒腾山货赚了钱?可没证据!村民都怕他,没人敢吱声!这路,到底怎么修?拿什么修?!”

“XX年X月X日,晴。药材种植方案在村民大会上又被否了!吵成一锅粥!王大爷拍着桌子骂我瞎折腾,说祖祖辈辈种苞谷活得好好的!老李头蹲在墙角抽烟,一声不吭!我知道他屋后偷偷种了点药材,可他就是不敢站出来!人心散了,都怕担风险!都穷怕了!可穷,难道不是因为我们不敢变吗?!”

“XX年X月X日,阴。张桂兰的危房问题,第N次找王会计。他还是那句话:‘没钱!没指标!等着!’打报告到乡里,石沉大海!每次去催,都是‘研究研究’!官僚主义害死人!看着那裂缝,我晚上都睡不着!可我能怎么办?强拆?把人架出来?那我还是党的干部吗?!憋屈!真憋屈!”

“XX年X月X日,暴雨。完了!山洪冲垮了村西头三户的土墙!幸好没人伤亡……但家当全毁了!王会计只会事后叹气,赵老三假惺惺送了点米!我像个救火队员,四处求爷爷告奶奶要救济!杯水车薪!看着灾民绝望的眼神,我……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这个书记,到底有什么用?!”

“XX年X月X日,晴。心力交瘁。两年了,一事无成。路,还是那条泥水路;房,还是那些危破房;人,还是那些麻木的人。赵老三的势力越来越大,王会计的敷衍越来越熟练。我感觉自己像个笑话,像个撞向无形墙壁的困兽。组织信任我,可我把信任砸在了地上……也许,我该走了。换个人来,或许……会不一样?”

最后一页,字迹异常潦草,力透纸背,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写下,却又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灰暗的放弃。

林涛一页一页翻看着,指尖冰凉。那些滚烫的、带着血泪的文字,像一把把冰冷的匕首,刺破了他初来时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踌躇满志。每一个字,都在诉说着石盘村这潭死水下的暗礁险滩:宗族势力的盘踞、基层干部的敷衍塞责、村民思想的因循守旧、政策落地的层层梗阻、以及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贫困惯性!刘建军的困境,如同一面残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即将踏上的荆棘之路。那些“没钱!没指标!等着!怕风险!人心散了!”……仿佛化作了实质的锁链,缠绕在他的脚踝上,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滴答…滴答…滴答…”脸盆里积水的声音依旧顽固地敲打着,此刻听来,竟像是为刘建军那失败任期敲响的丧钟余韵,也像是为他自己即将面临的困境奏响的不祥序曲。一股寒意,比夜雨更冷,从脊椎骨直冲头顶。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仰头望着屋顶那块不断积压着雨水、随时可能破裂倾泻的塑料布,眼神空洞而迷茫。巨大的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淹没。自己满腔热血而来,带着组织的重托和那份精心绘制的蓝图,难道最终也要步刘建军的后尘,在这漏雨的破屋里,写下同样充满挫败和无奈的绝笔?

就在这时——

“沙沙…沙沙…”

一阵极其细微、几乎被雨声完全掩盖的摩擦声,从头顶传来。

林涛下意识地抬头,循声望去。

在煤油灯昏黄摇曳的光晕边缘,在那块巨大塑料布积水囊边缘的阴影里,他看到了它:一只小小的、灰褐色的蜘蛛。

它显然也是被这狂暴的风雨逼进了这间破屋。此刻,它正沿着一根从屋顶椽子垂下的、几乎看不见的细丝,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向上攀爬。雨水汇成的小股细流,正从塑料布边缘不断滴落,形成一道冰冷的水帘。每一次水滴落下,都狠狠砸在它攀爬的路径附近,甚至溅起冰冷的水花打湿它的身体。那小小的身躯在巨大的水珠冲击下剧烈地摇晃、颤抖,仿佛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彻底打落,坠入下方无边的黑暗。

然而,它没有放弃!

每一次被水珠冲击得摇摇欲坠,它都死死地用纤细的足抓住那根救命的游丝!每一次短暂的停顿后,它又积蓄起微薄的力量,继续向上!向上!朝着那片塑料布与屋顶椽子间唯一干燥、安全的缝隙,朝着那个能躲避风雨的角落,一寸一寸,极其顽强地挪动着!那根承载着它全部希望的游丝,在风雨和水滴的冲击下绷紧、颤抖,闪烁着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光泽,却始终不曾断裂!

林涛屏住了呼吸,所有的思绪瞬间凝固。他忘记了寒冷,忘记了疲惫,忘记了刘建军笔记中那沉重的绝望,忘记了窗外石盘村无边的黑夜和麻木的脸庞。他的全部心神,都被这只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微小生命所攫住!

那小小的、不屈的身影,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在冰冷雨水的不断冲刷下,显得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却又如此……震撼人心!它每一次的停顿与再次向上,都像一记无声的重锤,狠狠敲打在他几乎被失败感冻结的心湖上!

“扶真贫,真扶贫,脱真贫!这是一场硬仗!没有退路可言!” 出发前,领导那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嘱托,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猛然炸响!

“不忘初心,牢记使命!脚下沾有多少泥土,心中就沉淀多少真情!” 党旗下铿锵的誓言,如同洪钟大吕,瞬间驱散了心头的阴霾!

是啊!他是谁?他是林涛!他是组织选派的第一书记!他不是来享福的,他是来战斗的!石盘村的贫困,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积累的沉疴,岂能指望一朝一夕就药到病除?刘建军的失败,是前车之鉴,但绝不是他退缩的理由!那只小小的蜘蛛,尚能在风雨飘摇中奋力向上,为了一个微小的生存缝隙而不懈搏斗!他一个肩负着党和人民重托的党员干部,又怎能被这初临的困境和冰冷的雨水浇灭心中的火焰?!

一股滚烫的热流,伴随着强烈的羞愧和重新燃起的斗志,猛地冲上林涛的心头!他霍然站起,胸膛剧烈起伏,因寒冷和疲惫而有些佝偻的脊梁,在这一刻挺得笔直!如同悬崖峭壁上迎击风雨的青松!

他不再看那本浸透着前任绝望的笔记,不再理会头顶那单调冰冷的“滴答”声。他的目光,灼灼地投向窗外依旧浓稠的夜色,投向石盘村那沉睡的、却又蕴含着无限可能的群山轮廓!

“张桂兰的危房,必须解决!刻不容缓!”他猛地一拳砸在潮湿的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易地搬迁指标,我去跑!资金,我去争!王会计的推诿,赵老三的盘踞,村民的麻木……这些‘硬骨头’,我林涛,一块一块啃下去!水滴石穿,绳锯木断!只要方向对了,路再难,一步步走,总能走通!”

他重新坐下,一把抓过那本被泥水浸透的《规划》,不顾纸张的湿软和墨迹的模糊,拿起笔,在晕染的字迹旁,在空白的边缘,力透纸背地、一笔一划地开始书写!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急促而有力,如同战鼓擂响!他梳理着思路,标记着重点,规划着明天走访的路线和突破口。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荡起决心和勇气的涟漪。

昏黄的灯光,将他伏案疾书的身影,坚定地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屋顶,那只小小的蜘蛛,终于战胜了冰冷水帘的阻隔,成功地爬进了那干燥的缝隙,消失不见。而那根承载过它生命重量的游丝,在微弱的灯光下,依旧顽强地闪烁着不屈的微光。

雨,不知何时,悄然停了。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林涛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清晰而执着地响彻在这间破旧的村部斗室,如同黑夜中孕育着黎明的序曲。那声音,微弱,却蕴含着穿透一切阴霾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