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天河倾覆,鞭子般抽打着苍茫的川东北山野。夜幕低垂,浓稠得化不开,仅有车灯两道昏黄的光柱,在狂舞的雨帘中艰难撕开一条缝隙,映照着前方泥浆翻滚、面目狰狞的“路”——若这扭曲蜿蜒、遍布坑洼与滑溜卵石的烂泥沟壑,还能被称作路的话。
省城来的越野车,此刻像一头误入沼泽的困兽,引擎徒劳地嘶吼着,昂贵的轮胎在泥泞里疯狂空转,甩起的泥浆如泼墨般糊满了车窗。车身剧烈地颠簸、摇摆,每一次挣扎都更深地陷落一分。最终,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叹息,彻底趴窝,任凭雨水凶猛地冲刷着它昂贵的漆面。
车内,石盘村新任驻村第一书记林涛,紧紧攥着公文包带子的指节已然发白。雨水顺着额发流下,在他清瘦却轮廓分明的脸颊上蜿蜒,滑过紧抿的唇角,最后滴落在簇新却注定要遭殃的深色夹克前襟。镜片被水汽氤氲,模糊了窗外倾泻的雨幕,却模糊不了他胸腔里那颗急速下沉的心——这通往石盘村的第一道“考题”,竟是如此沉重而狼狈。
“林书记,实在对不住!这鬼天气,这鬼路!”司机老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里满是焦躁和歉意,他徒劳地再次猛踩油门,回应他的只有轮胎绝望的空转声和更猛烈的泥浆飞溅。“这‘最后一公里’,硬得跟铁板似的!多少年了,年年提,年年盼,就是没见动真格的!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说的就是这儿!”
“最后一公里”……这带着沉甸甸期盼与无尽无奈的政策术语,此刻像冰冷的铁块砸在林涛心上。他推开车门,一股裹挟着土腥味和寒意的大风猛地灌入。他深吸一口气,踏入及踝深的泥浆里,冰冷黏腻的触感瞬间包裹了皮鞋和小腿。一个趔趄,他本能地伸手扶住滚烫的引擎盖稳住身形,公文包却滑脱掉入泥水,溅起的污点如同泼洒的墨汁,瞬间染脏了里面那份精心准备的《石盘村三年脱贫攻坚初步规划》。
他弯腰拾起,毫不在意地用衣袖抹去封面上的泥污,露出下方印着庄严国徽和“精准扶贫”四个大字的文件抬头。雨水迅速打湿了纸张,墨迹开始晕染,仿佛预示着前路的艰难与变数。
“老陈,别试了,打电话叫救援吧。”林涛的声音在风雨中异常清晰,“我走过去。”
“走过去?”老陈瞪大了眼,看着眼前一片漆黑、泥泞如沼泽的山路,“林书记,这…这十几里地呢!天又黑,雨又大,太危险了!您还是等…”
“等不了了。”林涛打断他,目光投向雨幕深处那隐约起伏、沉默如巨兽的黑色山影,“石盘村在等着。老百姓在等着。这点雨,这条泥路,拦不住我们扶贫的脚步。”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仿佛在宣示一个庄严的承诺。他利落地从后备箱拖出自己的行李箱——一个与这蛮荒环境格格不入的深灰色拉杆箱。箱轮刚一接触泥地,立刻就被死死“咬”住,如同陷入流沙,寸步难行。
林涛苦笑一声,不再试图拖动,而是深吸一口气,弯腰将沉重的箱子扛在了肩上。那姿势,像极了准备负重前行的纤夫。公文包被他紧紧夹在腋下,贴着湿透的胸膛。
“林书记!这不行啊!”老陈急得直跺脚,泥水四溅。
“没事!你联系救援,注意安全!告诉县里指挥部,我林涛,已经踏上石盘村的土地了!”林涛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他不再犹豫,扛着肩上的重担,深一脚浅一脚地,毅然决然地向着黑暗和泥泞的深处跋涉而去。昏黄的车灯,很快被无边的雨夜吞没,只留下他一个孤独而倔强的剪影,在天地泼墨般的混沌里,一点点挪动。
每一步都像在拔河。黏稠的泥浆带着强大的吸力,死死拖拽着他的双脚。雨水劈头盖脸,冰冷的寒意透过湿透的衣物,直往骨头缝里钻。肩上的行李箱变得越来越沉,仿佛装满了整个石盘村的贫瘠与期盼,压得他呼吸都有些困难。公文包紧紧贴着胸口,里面那份晕染的规划,似乎也在发出无声的灼热。
不知跋涉了多久,拐过一个湿滑的、被雨水冲刷得裸露着嶙峋怪石的山坳,几点昏黄微弱的光晕,终于刺破了沉沉的雨幕。石盘村,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勉强维系的破船,终于显露出它残破的轮廓。
低矮的土坯房和歪斜的木板屋,毫无章法地挤在湿漉漉的山坡上,仿佛随时会被下一阵狂风吹散。瓦片残缺不全,露出下面深色的椽子,像老人豁了的牙床。雨水顺着破败的屋檐如断线的珠子般淌下,在房前汇成浑浊的小溪。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寂里,只有风声、雨声,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衰败的气息在弥漫。
村口几间相对“体面”些的屋子前,影影绰绰地聚着一些人影。显然,越野车那徒劳的嘶吼和刺破雨夜的灯光,早已惊动了这个封闭的世界。林涛心中一紧,随即升起一丝微弱的暖意——或许,是村干部和热情的村民闻讯赶来迎接?
他加快脚步,肩膀的酸痛似乎也减轻了几分。泥浆在他脚下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每一步都溅起浑浊的水花。
然而,当他终于挣扎着走近,看清那些屋檐下的人时,那点微弱的暖意瞬间被冰冷的现实浇灭。
没有想象中的热情笑脸,没有迎上来的双手。只有七八个男人,裹着陈旧甚至露出棉絮的棉袄,或蹲或靠,缩在窄窄的屋檐下避雨。他们嘴里叼着劣质的卷烟,明明灭灭的火星映照着几张沉默而麻木的脸。雨水顺着他们蓬乱的头发、沟壑纵横的脸颊流淌下来,他们的眼神,却像凝固的深潭,空洞、漠然、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疏离,直勾勾地投射在林涛这个狼狈不堪的闯入者身上。那目光里没有好奇,没有期待,甚至没有多少情绪,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审视的冷漠。仿佛看的不是一个即将带领他们改变命运的人,而只是一件被风雨裹挟而来的、奇怪的漂流物。
林涛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肩上的箱子仿佛瞬间又重了千斤。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乡亲们好”,喉咙却像被这冰冷的空气和更冰冷的视线堵住了,只发出一声干涩的轻咳。他努力挺直被重负压弯的脊梁,试图在脸上挤出一个代表善意和决心的笑容,但湿透的头发黏在额前,镜片上的水雾模糊了视线,让他此刻的“笑容”显得异常僵硬和尴尬。
就在这时,一阵令人心悸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沉闷撕裂声,混杂在风雨的咆哮中,隐隐传来。
“咔嚓——嘎吱——”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结构崩坏的绝望感。
屋檐下的人群,仿佛被这声音瞬间激活。一直沉默抽烟的王会计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是惊惧?是麻木?还是习以为常的无奈?他下意识地朝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旁边几个原本眼神空洞的汉子,身体也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几道目光短暂地交汇,又迅速分开,重新归于木然。只有一声极低的、几乎被风雨吞没的叹息,不知从谁的口中溢出。
林涛的心脏骤然缩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顺着众人目光的方向,奋力扭头望去。
在村子西头,风雨肆虐的边缘,一栋孤零零的土坯房,如同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垂死老人,正痛苦地呻吟着。借着远处微弱天光投下的一瞬惨白,他清晰地看到:房屋后墙靠近山体的部分,一道巨大的、狰狞的裂缝,如同被巨斧劈开,正贪婪地吮吸着倾盆的雨水!饱含水分的沉重土墙,在重力的拉扯下,正以一种缓慢而无可挽回的姿态,向外倾斜、鼓胀!泥浆和细小的土块,簌簌地从裂缝中剥落,被浑浊的水流裹挟着冲走。整栋房子,像一块在滚水里泡软了的劣质饼干,正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彻底坍塌,被身后沉默而冷酷的山体吞噬!
“那…那是谁家?”林涛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嘶哑,指向那栋危房,雨水顺着他的指尖流下。
屋檐下,王会计终于掐灭了烟头,那点红光在他脚下泥水里“滋”地一声熄灭。他慢吞吞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并不存在的灰,动作迟缓得像生了锈的机器。他抬起眼皮,用一种近乎平板的、毫无起伏的语调回答:
“哦,张寡妇家。老房子了,靠山太近,下点雨就这样。没事,塌不了,都挺多少年了。”
“塌不了?”林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那裂缝都能伸进拳头了!墙都歪成那样了!这叫没事?里面的人呢?张…张奶奶在里面吗?”他想起资料里提到过的五保户张桂兰。
“嗯,在呢。能去哪?”王会计的语气依旧平淡,“劝过,死倔,不肯挪窝。说死也要死在老屋里头。”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再说了,搬?往哪搬?穷家破业,挪个窝那么容易?谁出钱?谁给地?”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林涛肩上的行李箱和腋下护着的公文包,那眼神里似乎有根无形的刺,轻轻扎了一下。
旁边一个蹲着的黑脸汉子,这时嗤笑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像砂纸磨过铁皮般刺耳:“搬?搬去住干部那亮堂的办公室?还是住您省城的大楼房?张老婆子有那福气?”这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裹挟着积年的怨气和隔阂,毫不留情地捅了过来。
林涛只觉得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心口却像有团火在烧。官僚的敷衍!群众的误解!危在旦夕的生命!所有的情绪混杂着肩上的重负、跋涉的疲惫、被漠视的屈辱,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胸腔里翻涌冲撞。他猛地将肩上的行李箱卸下,“哐当”一声重重砸在泥水里!泥点溅到了王会计的裤腿上。
“人命关天!这叫没事?!”林涛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盖过了风雨,“党的政策,是让我们看着老百姓住在随时会塌的房子里等死吗?!‘两不愁三保障’!住房安全有保障!这不是写在文件上的空话!这是底线!是铁律!”他指着那摇摇欲坠的危房,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精准扶贫,精准到户!精准到人!张奶奶这样的五保户,就是最需要精准帮扶的对象!危房改造、易地搬迁,国家有政策!有资金!为什么没人管?!”
他的怒吼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雨幕的死寂。屋檐下所有麻木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惊愕、震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点燃的微光。王会计的脸皮抽搐了一下,那副敷衍麻木的面具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黑脸汉子也愣住了,嘴里的烟掉在了泥水里。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地穿透风雨,从危房的方向断断续续地传来!如同垂死之人的最后挣扎,狠狠地揪住了林涛的心脏!
那声音,比任何控诉和指责都更有力!
林涛再没有半分犹豫。他看也没看地上昂贵的行李箱,也顾不上腋下湿透的公文包,猛地转过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栋在风雨中痛苦呻吟的土坯房,朝着那微弱却揪心的咳嗽声传来的方向,一头扎进了更加浓稠的黑暗和泥泛之中!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抽打着他,泥浆一次次试图将他绊倒。每一步,都像是在和整个沉滞的环境搏斗。肩上没有了行李箱,心中却压上了更沉重的东西——一个老人危在旦夕的生命,一个村庄积重难返的贫瘠,一份沉甸甸的、不容辜负的使命!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泥水飞溅,眼镜早已滑落到鼻尖,视线一片模糊,但他奔跑的方向却无比清晰。公文包紧紧贴在胸前,里面那份被雨水和泥浆浸透的《规划》,此刻仿佛有了滚烫的温度。身后,村口屋檐下那些凝固的人影,似乎有了一瞬间的骚动。几道身影犹豫着,似乎想跟上来,但最终还是被那无形的隔膜和长久的惯性钉在了原地,只有目光复杂地追随着那个在狂风暴雨中冲向危房的、倔强而孤独的背影。
就在林涛跌跌撞撞冲到离那危房不足二十米的地方,脚下被一块隐藏在泥水中的石头狠狠一绊!整个人完全失去了平衡,如同一个沉重的麻袋,面朝下狠狠地扑倒在冰冷的泥浆里!
“噗通!”一声闷响。泥水瞬间灌满了他的口鼻,呛得他眼前发黑,窒息般的痛苦攫住了他。公文包脱手飞出,落在不远处的泥水里。眼镜也彻底飞了出去,不知去向。世界彻底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和水幕。
冰冷的泥浆包裹着他,刺骨的寒意和摔倒的剧痛席卷全身。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就在这绝望的瞬间,张奶奶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又顽强地穿透风雨,如同细弱却坚韧的游丝,钻入他的耳中!
这声音,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火光,瞬间点燃了他几乎被浇熄的意志!
“不能倒下!绝对不能!”一个声音在他心底怒吼,“你是第一书记!是组织派来的!你的脚下,就是战场!”他想起了临行前领导的嘱托,想起了党旗下铿锵的誓言,想起了“不忘初心,牢记使命”那八个沉甸甸的大字!这不仅仅是口号,是融入血脉的责任!
他咬紧牙关,口腔里满是泥浆的土腥味和一丝铁锈般的血腥。他用手肘死死撑住泥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撑起上半身。泥水糊满了他的脸,只有一双眼睛,透过泥污,死死地、不屈地盯住前方那栋在风雨中飘摇的、透出微弱咳嗽声的土坯房!那眼神,如同淬火的钢铁,在无边的黑暗和冰冷中,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就在他挣扎着想要完全站起的刹那——
“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腐朽木轴转动的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前方,那栋危房黑洞洞的门板,竟然被从里面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只枯瘦、布满老年斑、如同风干树枝般的手,颤抖着扒住了腐朽的门框。紧接着,一张苍老得如同揉皱的树皮般的脸,从门缝里艰难地探了出来。稀疏的白发紧贴在头皮上,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无光的黑洞,茫然地、无助地投向林涛摔倒的方向。
是张桂兰!她似乎被刚才摔倒的巨响和持续的咳嗽惊动了!她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徒劳地搜寻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若游丝般的声响,充满了极度的虚弱和一种濒死的恐惧。
林涛的心,被这只枯手和这张绝望的老脸狠狠地攥紧了!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混杂着泥水和冰冷的空气,胸腔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张奶奶!别怕!我是林涛!党派我来帮您的!坚持住!我来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声音嘶哑破裂,却像一道穿透乌云的闪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和力量!他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从泥泞中爬起,踉跄着,却又无比坚定地,再次向着那道门缝,向着那只枯瘦的手,向着那张绝望的脸,向着那风雨飘摇中的一线微光,扑了过去!
瓢泼大雨,依旧无情地冲刷着这片贫瘠而沉默的土地。石盘村的夜,漆黑如墨,寒冷刺骨。然而,在那栋濒临崩塌的危房前,一个浑身泥浆的身影正拼尽全力地奔跑。在他身后,村口屋檐下凝固的人群中,几盏积满灰尘的马灯,不知何时被悄然点亮。昏黄微弱的光晕,如同被唤醒的、沉睡已久的星火,怯生生地,却又无比执拗地,刺破了沉重的雨幕和浓稠的黑暗,无声地投向那个正在泥泛中搏斗的身影。
光虽微弱,却足以照亮脚下咫尺的泥泞,足以穿透绝望的寒夜,成为这茫茫群山、沉沉雨夜中,第一簇被点燃的、不屈的希望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