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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诡谲录裴隐燕赤云

谢谢陛下 著

其他类型连载

神都的雨,下得像是要把百年的污浊都冲刷出来。豆大的雨点砸在朱雀桥的青石板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很快又汇成细小的溪流,沿着石缝蜿蜒淌入黑沉沉的护城河。戌时刚过,这座白日里车水马龙、冠盖云集的京城中枢,此刻只剩下无边的湿冷和昏暗。悬挂在桥头石望柱上的气死风灯,在狂风骤雨中疯狂摇摆,昏黄的光晕被雨帘切割得支离破碎,勉强照亮桥下靠近水面的那一小片区域。也照亮了那具不该出现在那里的躯体。裴隐撑着把半旧的油纸伞,伞骨在狂风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深青色的官袍下摆早已被泥水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腿上,寒意像细针般钻进来。两名同样淋得透湿的刑部差役提着防水气死风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昏黄的灯光在雨幕中艰难地撕开一小团光亮,摇曳着投在桥洞下那个倚着...

主角:裴隐燕赤云   更新:2025-06-05 16:5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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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裴隐燕赤云的其他类型小说《神都诡谲录裴隐燕赤云》,由网络作家“谢谢陛下”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神都的雨,下得像是要把百年的污浊都冲刷出来。豆大的雨点砸在朱雀桥的青石板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很快又汇成细小的溪流,沿着石缝蜿蜒淌入黑沉沉的护城河。戌时刚过,这座白日里车水马龙、冠盖云集的京城中枢,此刻只剩下无边的湿冷和昏暗。悬挂在桥头石望柱上的气死风灯,在狂风骤雨中疯狂摇摆,昏黄的光晕被雨帘切割得支离破碎,勉强照亮桥下靠近水面的那一小片区域。也照亮了那具不该出现在那里的躯体。裴隐撑着把半旧的油纸伞,伞骨在狂风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深青色的官袍下摆早已被泥水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腿上,寒意像细针般钻进来。两名同样淋得透湿的刑部差役提着防水气死风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昏黄的灯光在雨幕中艰难地撕开一小团光亮,摇曳着投在桥洞下那个倚着...

《神都诡谲录裴隐燕赤云》精彩片段


神都的雨,下得像是要把百年的污浊都冲刷出来。

豆大的雨点砸在朱雀桥的青石板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很快又汇成细小的溪流,沿着石缝蜿蜒淌入黑沉沉的护城河。戌时刚过,这座白日里车水马龙、冠盖云集的京城中枢,此刻只剩下无边的湿冷和昏暗。悬挂在桥头石望柱上的气死风灯,在狂风骤雨中疯狂摇摆,昏黄的光晕被雨帘切割得支离破碎,勉强照亮桥下靠近水面的那一小片区域。

也照亮了那具不该出现在那里的躯体。

裴隐撑着把半旧的油纸伞,伞骨在狂风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深青色的官袍下摆早已被泥水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腿上,寒意像细针般钻进来。两名同样淋得透湿的刑部差役提着防水气死风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昏黄的灯光在雨幕中艰难地撕开一小团光亮,摇曳着投在桥洞下那个倚着桥墩的“人”身上。

雨水顺着桥洞顶部的石缝汇聚成几股小瀑布,哗啦啦地浇在那“人”的头顶和肩颈,再沿着僵硬的身体轮廓流淌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被雨水稀释过的血腥味,混杂着护城河特有的淤泥腐殖气息,还有一种奇异的、甜腻的脂粉香。

“大人,就、就在那儿……”一个年轻差役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音,手里的灯笼晃了晃,光线扫过那“人”的脸,又飞快地移开,仿佛被烫着了。

裴隐没说话,只是将伞沿略略抬高了一些。冰冷的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前襟,他却毫不在意,目光沉静地投向那具尸体。

那是个女子。

她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坐”在桥洞下一块半没入水中的条石上,背靠着湿滑阴冷的桥墩。说是“坐”,更像是一具被精心摆布过的人偶。她的头颅微微歪向一侧,露出修长却毫无血色的脖颈。身上穿着一件极为艳丽的戏服——水红色的绸缎底子上用金线银线绣着繁复的牡丹缠枝纹,在昏暗的光线下兀自闪烁着妖异的光泽。宽大的衣袖垂落下来,袖口和衣襟边缘都缀着细密的珍珠流苏,此刻被雨水打湿,沉沉地贴着冰冷的石头。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她的脸。

那里空荡荡的。本该是鼻梁、嘴唇、脸颊的地方,只剩下一片模糊、暗红、被雨水冲刷得微微发白的肌肉纹理和筋膜组织,边缘处还残留着撕裂的痕迹,像一张被粗暴揭下的面具。整张面皮,被完整地剥去了。空洞的眼窝里积着浑浊的雨水,倒映着桥上摇晃的灯火,宛如两潭死寂的深渊。雨水顺着光秃秃的眉骨滑落,在失去嘴唇遮挡的森白牙齿上汇成细流,再滴落到那件华丽得刺目的戏服前襟,晕开一小片更深的红。

“天爷……”另一个年长些的差役倒抽一口凉气,别过脸去,喉结上下滚动,强忍着呕吐的欲望。

裴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种近乎冷漠的平静。他抬步,踩着没过脚踝的冰冷积水,一步步靠近那具被雨水无情冲刷的尸骸。靴子踩在湿滑的石块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在这只有风雨呼啸的桥洞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走到尸体三步开外站定,没有贸然触碰。油纸伞微微倾斜,遮住了斜打进来的雨水,让灯光能更清晰地笼罩住尸体。他先是从上到下,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一寸寸扫过:湿透的、紧贴着头骨的黑色长发;失去面皮覆盖的头颅轮廓;颈部皮肤完好,没有明显勒痕;肩膀被沉重的戏服压着,姿势僵硬;交叠放在腹部的双手,指甲修剪得整齐,指缝里似乎有暗红色的残留物……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尸体的指尖。

右手的小指上,缠绕着一根细细的红绳。那红绳颜色极正,在雨水和灯光的映照下,像一道凝固的血线。红绳打着一个精巧的结,垂下一小段尾端,随着风雨微微晃动。

裴隐蹲下身。积水立刻浸透了他的膝盖。他小心地避开尸体脚下那片浑浊的泥水,从腰间挂着的皮质工具袋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油纸包展开,里面是几件小巧的工具:一把细长的银质镊子,一根牛角薄片,一个扁平的木柄小刮刀,还有一个细颈的白瓷小瓶。

他先用镊子,极其小心地避开那根诡异的红绳,轻轻夹起尸体的右手腕,凑近灯光仔细查看指缝。雨水冲刷掉了大部分痕迹,但在无名指和中指的指甲缝深处,借着灯光,能看到一些极细微的、深褐色的颗粒状物,像是凝固的泥垢。

“记。”裴隐的声音不高,在风雨中却清晰稳定,“死者右手,指甲缝深处有深褐色颗粒物残留,疑为特殊泥土或颜料。”

身后的年轻差役慌忙从怀里掏出浸了水的小本子和炭笔,哆嗦着记下。

裴隐放下手腕,目光移向尸体的脚。那双脚穿着同色系的绣花软缎鞋,鞋帮上同样绣着精致的缠枝纹,鞋尖还缀着两颗小小的珍珠。其中一只鞋的鞋底边缘,靠近脚后跟的位置,沾着几块已经半干涸、但颜色依然醒目的暗红色泥块。这红泥与桥洞下黑褐色的淤泥截然不同,红得异常纯正,如同被鲜血浸染过,又像是某种特制的颜料。

他心中一动,用牛角薄片轻轻刮取了一点那红泥,小心地放入白瓷小瓶中,塞紧木塞。

“死者左脚鞋底边缘,沾附有特殊暗红色泥土。取样。”他再次吩咐,同时用刮刀小心地在尸体鞋底周围没有被水流直接冲刷的淤泥里刮了几下,又收集了一些散落的红泥碎屑,单独包进另一张油纸。

做完这些,他才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尸体的整体状态和那身刺眼的戏服。他轻轻用镊子挑起一片湿透的袖口,仔细观察上面的刺绣针法和布料质地。又凑近那失去面皮的头颅,忍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雨水腥气,仔细观察剥皮伤口的边缘。

“切口边缘相对整齐,皮肤与皮下组织分离利落,未见明显反复切割痕迹。”他像是在对差役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低沉而毫无波澜,“凶手手法熟练,对皮肉结构极为了解。非屠夫即……精通人体之术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尸体被精心摆弄的坐姿和那身华丽到诡异的戏服:“目的非简单杀人。剥皮,着戏服,摆布姿态……更像是某种仪式,或展示。”

桥洞外风雨更急了,呜呜的风声穿过桥拱,发出鬼哭般的尖啸,吹得三人手中的灯火疯狂摇曳,将桥洞下那具人偶般的尸体和裴隐沉静的身影投射在湿漉漉的石壁上,扭曲晃动,形同鬼魅。

“裴大人?”一个清冽的女声突然穿透风雨,从桥头传来。

裴隐动作一顿,抬起头。油纸伞的阴影下,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望向声音来处。

桥头石阶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影。同样撑着伞,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在风雨飘摇的夜色里,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玉兰。她一手提着个不大的藤木药箱,另一只手里也提着一盏小巧的琉璃灯,灯罩上绘着几茎青翠的草药。

她步履从容地走下湿滑的石阶,积水似乎刻意避开了她的裙裾鞋袜。琉璃灯的光芒稳定而清冷,随着她的走近,将桥洞下这片血腥之地照得更清晰了几分,也照亮了她清丽而略显疏离的眉眼。

“苏芷?”裴隐站起身,微微有些意外。这位医术精湛、性情却有些孤僻的女医官,竟也这么快被惊动了?

苏芷走到近前,目光越过裴隐,直接落在那具尸体身上。琉璃灯的光芒清晰地映照出那张失去面皮的恐怖头颅和那身湿淋淋的艳丽戏服。她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既无惊恐也无厌恶,只有一种近乎苛刻的审视专注。她甚至微微偏了偏头,像是在欣赏一件奇特的标本。

“好大的雨。”她淡淡地说了一句,声音平静无波,仿佛眼前并非凶案现场,而是寻常的街景,“气味冲淡了很多。”

她将琉璃灯递给旁边还有些发愣的年轻差役:“拿着,照近些。”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感。

差役下意识地接过灯,依言靠近尸体头部。

苏芷放下药箱,从里面取出一副薄如蝉翼的鱼皮手套戴上,又拿出一个细长的银针筒。她没有立刻去碰尸体,而是先绕着尸体走了一圈,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尸体的姿态、衣物上的褶皱、周围地面的水痕和冲刷痕迹。

“不是第一现场。”她忽然开口,语气笃定,“尸体是被移动过来的。”

裴隐目光微凝:“依据?”

“水流方向。”苏芷指着尸体脚边的积水,“桥洞落水主要集中在她靠着的这个桥墩两侧,水流冲击地面,留下清晰的扇形冲刷痕。但你看她绣鞋鞋面和戏服下摆的湿痕分布。”

裴隐顺着她的指点看去。死者华丽的戏服下摆垂落水中,被浸湿的部分颜色深重,但湿痕的边缘参差不齐,尤其是靠近脚踝处的几处褶皱,湿痕呈现出不规则的、向上翻卷的印迹。

“如果是直接死在这里,被雨水不断冲刷,湿痕应该是均匀的、自上而下的浸润。但现在这些湿痕的边缘,更像是被拖曳过、在积水中浸泡后,再被部分提离水面时形成的拖拽痕迹。”苏芷的指尖隔着虚空,精准地点出几处关键的湿痕褶皱,“还有这里,右臂袖口内侧靠近腋下的位置,有一小块相对干燥的布料,形状不规则,像是搬运时被什么东西短暂地压住遮挡了雨水。”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尸体僵硬的坐姿上:“这种姿态,活人坐不稳,死人更不可能自己摆出来。必然是死后被人特意搬运至此,精心安放。搬运过程……至少两人。一人抬上身,一人抬腿脚。尸体颈部向后弯曲的角度,说明抬上身的人用力点在腋下或肩胛,导致头颅后仰。抬腿脚的人着力点偏低,所以脚踝处的戏服褶皱有向上提拉的痕迹。”

裴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这位苏医官的观察力,果然名不虚传。

“死亡时间?”他问。

苏芷上前一步,没有去碰那张恐怖的脸,而是伸出手指,隔着薄薄的手套,动作极其精准地按在尸体的颈侧(剥皮伤口下方仅存的皮肤)、手腕关节以及肘关节处。她的手指按压的力道和停留的时间都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

“尸僵已在全身各大关节形成,且相当强硬,指压难以退去。”她收回手,又轻轻拨开尸体的眼皮(那空洞的眼窝让差役又忍不住别开脸),用银针筒里抽出一根极细的银针,小心翼翼地探入眼球的玻璃体——那里尚存少量未被雨水完全冲走的液体。

“角膜高度浑浊,已无法透视瞳孔。玻璃体钾离子浓度……”她抽出银针,借着灯光观察针尖残留的微量液体状态,又凑近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结合尸僵程度和眼下环境温度,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应在昨日亥时到今日丑时之间,也就是……大约六个时辰前。”

六个时辰。裴隐心中默算。那时雨势尚未如此滂沱,甚至可能只是零星小雨。凶手有充足的时间行凶、剥皮、换衣,再将尸体搬运至此。

“死因?”他追问。

苏芷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头颅那可怕的剥皮伤口上,眼神锐利如刀。“致命伤……可能不止一处。”她再次靠近,这次几乎将脸凑到了那血淋淋的伤口前,丝毫不在意那浓烈的血腥气。琉璃灯的光芒将伤口边缘的每一丝肌理、每一条断裂的血管都照得纤毫毕现。

“颈动脉完好,未见割裂。”她仔细审视着,“剥皮创面主要集中在面部,深及真皮层和部分浅层肌肉,但并未伤及颅骨和主要颅内血管。单是剥皮,虽然痛苦,却未必立刻致命。”她的手指隔着鱼皮手套,极其轻微地按压着伤口边缘下方颈部的皮肤组织,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这里……”她的指尖停在一个靠近耳根下方、被剥皮创面边缘覆盖了一小半的位置,那里有一小块皮肤呈现出不自然的青紫色淤痕,形状隐约像半个指印。“皮下有深部出血点,淤痕形态……符合被大力扼压所致。很可能是在剥皮过程中,死者因剧痛挣扎,凶手为控制她,用力扼压过颈部,导致窒息或迷走神经反射性心跳骤停。这是直接死因的可能性更大。”

她直起身,目光扫过尸体全身,最后落在那根缠绕在右手小指上的红绳上。“至于剥皮本身……是死后进行的。伤口边缘组织收缩反应微弱,出血量……虽被雨水冲刷,但残留的迹象表明,出血量远低于活体剥离应有的程度。凶手是在她死后,才从容不迫地完成了这件‘作品’。”

死后剥皮!精心装扮!搬运弃尸!裴隐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绝非临时起意的凶杀,而是有预谋、有手法、带着强烈仪式感和展示欲的残忍罪行。凶手在享受这个过程。

“能看出凶手惯用手或者体型特征吗?”裴隐追问。

苏芷再次蹲下,这次将注意力放在尸体手臂和肩颈连接处的骨骼形态上,尤其是那半个扼痕。“扼压的位置和发力方向,凶手惯用手应该是右手。指印淤痕的间距……手指粗壮有力,指节宽大。结合能扼压造成深层淤血甚至致死的力量……”她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裴隐,“凶手应为成年男性,身材中等偏壮硕,臂力过人。而且,他对人体结构非常熟悉,剥皮时下刀精准,避开主要血管,手法……堪称‘利落’。”她用了这个词,语气里听不出褒贬。

裴隐沉默地点点头。这些信息与他的初步判断吻合。一个强壮、冷酷、对人体结构了如指掌的男性凶手。屠夫?刽子手?或者……更令人不安的可能?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回那根系在死者小指上的红绳。那抹红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这红绳……”苏芷也注意到了,她微微蹙眉,“材质很特别。不是普通的丝线,也不是棉麻。倒像是……”她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像是某种特制的‘线’,韧性和光泽都不同寻常。我在师傅留下的古籍里,似乎见过类似东西的记载,与江湖上一些偏门技艺有关。”

裴隐心中一动。江湖偏门技艺?这案子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

他正欲开口,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几盏更大的灯笼摇晃着逼近,伴随着一个略显尖细、透着不耐烦的嗓音:“裴主事!裴主事何在?赵大人遣我等前来,这雨泼天的,可有什么发现?莫不是又是什么‘妖祟’作怪?”

裴隐和苏芷同时回头。只见几名穿着刑部皂隶服饰、披着蓑衣的汉子簇拥着一个穿着深蓝色绸面便服、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快步走下桥阶。为首那人正是刑部右侍郎赵衍的心腹长随,赵安。他脸上带着惯有的倨傲和一丝被雨淋湿的烦躁。

赵安的目光先是扫过桥洞下那具穿着戏服的无面女尸,脸上瞬间掠过一抹惊惧和嫌恶,随即强自镇定下来,目光落在裴隐身上,又瞟了一眼旁边气质清冷的苏芷,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裴主事,苏医官也在?”赵安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拱了拱手,“这……这情形,可真是骇人听闻啊!赵大人听闻又出了命案,还是这等离奇死法,忧心忡忡,特遣小的过来问问,裴主事可有了眉目?这大雨天的,凶徒怕是早跑没影了,依小的看,不如先收了尸,待天明再……”

裴隐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赵管事。初步勘验已有结果。死者为女性,年约二十上下,死于窒息或颈部压迫导致的迷走神经抑制,死后被剥去面皮,着戏服,搬运至此弃置。死亡时间约在六个时辰前。凶手为成年男性,右手惯用,力大,精通人体结构。现场留有特殊红绳及特殊红泥样本。”

他一口气将关键信息清晰道出,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堵住了赵安后面“收了尸再说”的话头。

赵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闪烁,尤其在听到“精通人体结构”和“特殊红泥”时,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他干咳一声:“呃……裴主事果然明察秋毫,辛苦辛苦!这……这又是剥皮又是戏服的,听着就邪性!跟三年前那几桩没头公案倒有几分相似,莫不是……莫不是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带着蛊惑和暗示。

裴隐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地看向赵安:“赵管事的意思是,刑部提刑司该去请道士和尚,而非查案缉凶?”

赵安被这毫不客气的一噎,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讪笑道:“裴主事言重了!小的只是……只是忧心,怕下面的人以讹传讹,引起恐慌。赵大人也是这个意思,这案子……需得谨慎处置,不宜……不宜闹得满城风雨。”他刻意加重了“赵大人”和“谨慎处置”几个字。

“命案既发,查清真相,缉拿真凶,安抚人心,方为谨慎。”裴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沉重力道,“至于恐慌,遮遮掩掩,语焉不详,才是恐慌之源。”

他不再看赵安难看的脸色,转头对两名差役下令:“仔细搜索桥洞上下及周边十丈范围,任何可疑物品、痕迹,哪怕是一粒不同的石子,都不可放过。保护好尸体,等仵作房来人搬运。苏医官,”他看向苏芷,“烦请再详细查验尸体,看能否发现更多线索。特别是那根红绳和死者指甲缝里的残留物。”

苏芷微微颔首,算是应下,重新戴好手套,目光再次投向那具尸体,仿佛周围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赵安碰了个软钉子,脸色阵青阵白,看着裴隐沉静指挥、苏芷专注验尸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冷哼一声,对着带来的皂隶没好气地挥挥手:“都愣着干什么?没听见裴主事的吩咐?还不快去四周看看!仔细着点!”

风雨声似乎更大了。裴隐撑着伞,独自走到桥洞口,目光投向外面被无边雨幕笼罩的、黑沉沉的神都。万家灯火在雨雾中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团,如同巨兽蛰伏的眼。那根系在死者小指上、如同凝固血线的红绳,和鞋底那抹刺目的暗红泥土,在他脑海中反复交织。

这不是结束,甚至不是开始。这仅仅是一个血腥的、充满恶意与谜团的序幕。他下意识地抬手,隔着湿冷的官袍,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左胸心口位置。那里,在衣衫之下,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近乎错觉的寒意,悄然弥漫开来。


雨停了三天,神都的空气并未因此清爽几分。沉甸甸的水汽淤积在街巷深处,混杂着淤泥的腥味、人群的汗味,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被连日曝晒后从角落缝隙里蒸腾出来的陈旧气息,形成一股粘腻滞重的闷热,紧紧糊在人的口鼻上。日头悬在灰白的天幕上,光芒刺眼,却驱不散这层无处不在的湿闷。

刑部提刑司角落那间狭小值房里,门窗洞开,也未能带来多少凉意。裴隐只穿着素色的中衣,外罩的深青色官服随意搭在椅背上。他伏在堆满卷宗、证物袋的木案前,案头一盏油灯在午后也点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他面前摊开的东西。

一块半干的暗红色泥块,被小心地摊在油纸上,边缘已有些干裂卷曲。旁边是同样摊开的油纸包,里面是更细碎的红泥粉末。裴隐用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专注地拨弄着泥块,试图从那些细微的颗粒中分辨出更多信息。另一张纸上,则用炭笔仔细描绘着那根从朱雀桥女尸小指上解下的红绳——它的缠绕方式、绳结的样式、以及那异常纯正到近乎妖异的色泽。细绳本身被收在一个寸许长的细竹筒里,竹筒口用蜡封着。

汗水沿着裴隐的鬓角滑下,在下颌处汇聚,滴落在描绘红绳的炭笔稿上,晕开一小团模糊的墨迹。他抬手用袖子抹去,动作有些粗暴,目光却始终未离案上的物证,眉头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大人!裴大人!”

值房的门被猛地撞开,一个粗嘎变调的声音带着惊惶直冲进来,瞬间打破了值房里沉闷的寂静。来人是个穿着粗布短褂、敞着怀的汉子,跑得满头大汗,脸色煞白,正是三天前在朱雀桥下值守、发现尸首的那名年轻差役王五。

裴隐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锋出鞘。

王五扶着门框大口喘气,手指着外面,像是被无形的恐惧扼住了喉咙:“又…又…又死了一个!画…画舫!脸…脸皮也没了!跟…跟朱雀桥那个…一模一样!”

“哗啦”一声,裴隐霍然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他一把抓起椅背上的官服,动作快得带风,边往外疾走边往身上套:“在哪条河?哪艘画舫?人还在吗?”

“在!在!在秦淮河靠东水关码头那边…‘翠云轩’!人…人还在上面!”王五跟在后面,跑得踉踉跄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报信的是漕帮的人…吓…吓得不轻…”

裴隐冲出值房,刺目的阳光让他下意识眯了下眼,但脚步丝毫未停。他冲着提刑司院子里几个当值的差役厉声喝道:“立刻去仵作房,请苏芷苏医官!让她带齐家伙,速去东水关翠云轩画舫!备马!”

说完,他自己已率先冲向刑部侧门拴马桩。那匹常骑的、毛色不甚光亮的棕色役马被他一把扯开缰绳,翻身而上,动作一气呵成,马鞭在空中炸开一声脆响,惊得院中众人一哆嗦。棕马吃痛,撒开四蹄,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刑部侧门,冲入神都午后拥挤喧闹的街市。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嘚嘚”声,行人商贩纷纷惊呼避让,扬起一片尘土和咒骂。

裴隐伏在马背上,官袍的衣摆被风扯得笔直,猎猎作响。他紧抿着唇,下颌绷出冷硬的线条,眼神穿过涌动的人潮,直刺向秦淮河的方向。三天。仅仅三天!凶徒的狂妄与残忍,远超他的预估。那根诡异的红绳,那抹刺目的红泥,尚未理出头绪,新的血案便已迫不及待地再次上演,如同一个冰冷而充满恶意的挑衅。

* * *

秦淮河的水,在午后骄阳的蒸腾下,泛着一层油腻腻的光泽,缓慢地流淌。两岸垂柳的枝条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丝绦垂入浑浊的水中。平日里丝竹盈耳、笑语喧阗的画舫游船,此刻都远远地避开了东水关码头附近的水域,只有一艘装饰华丽的三层画舫孤零零地泊在岸边,像一座漂浮的、不祥的孤岛。那便是“翠云轩”。

画舫周围已被漕帮的几条小船和闻讯赶来的巡城司兵丁围住,嘈嘈切切的人声隔着水面传来,充满了惊疑和恐慌。码头上更是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嗡嗡声汇聚成一片令人烦躁的声浪。

裴隐的马刚冲到码头石阶边,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敞着酱紫色绸褂的壮汉便急步迎了上来,正是漕帮在神都东城一带的小头目,鲁大。他脸上惯有的江湖气此刻被一种混杂着惊惧和后怕的神色取代,额头上全是汗。

“裴大人!您可来了!”鲁大粗声喊着,声音却有点发虚,“在…在顶楼!天字号雅间!娘的…邪了门了!我手下两个兄弟上去送酒水,推门一看…魂都吓飞了!”

裴隐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抛给一个跟上来的巡城司兵丁,脚步丝毫不停,径直踏上连接码头与画舫的宽大跳板。跳板在他脚下发出吱呀的呻吟。鲁大连忙跟上,嘴里还在叨叨:“…穿得花里胡哨的…脸…脸皮也没了!就那么坐着…对着镜子!他娘的…跟唱戏似的…”

画舫内部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脂粉香、酒气和一种食物腐败的甜腻混合气味。底舱和中层空无一人,静得可怕,只有他们急促的脚步声在雕梁画栋间回荡,显得格外空洞。沿着铺着红毯的楼梯快步登上顶楼,一股更浓烈的、带着铁锈般腥甜的气味便扑面而来,混杂在残留的熏香里,令人作呕。

天字号雅间的门虚掩着,两个漕帮的汉子脸色惨白地守在门外,身体僵硬,眼神发直,显然惊吓过度。看到鲁大和裴隐上来,才像找到主心骨般稍稍活泛了一点。

裴隐没有犹豫,一把推开了那扇描金绘彩的门扉。

首先闯入视野的,是那面巨大的、镶嵌着螺钿的落地铜镜。镜面光洁,清晰地映照出雅间内的景象,也映照出那个坐在镜前紫檀木圆凳上的“人”。

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比朱雀桥下那具尸体更为华丽、更为夸张的戏服。水蓝色的绸缎底子上,用金丝银线盘绣着大朵大朵盛放的莲花,层层叠叠,几乎覆盖了整个前襟和广袖。衣领高耸,边缘缀满了细小的珍珠和琉璃珠子,在从雕花窗棂透进来的光线下,折射出炫目的、近乎妖异的光彩。头上戴着繁复的点翠头面,凤钗珠花插了满头,流苏垂落肩头。

而那张正对着铜镜的脸……同样是一片血肉模糊的空洞。剥得异常“干净”,甚至比朱雀桥下的女尸更为“彻底”,几乎看不到任何残留的皮肤组织,只有暗红色的肌肉纹理和森白的颧骨轮廓,在铜镜的映照下,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对称。空洞的眼窝里没有眼珠,只有两团凝固的、深褐色的血块,死死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她的坐姿被精心摆弄过。脊背挺得笔直,头颅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微微扬起的角度对着镜子,仿佛正在揽镜自照,顾盼生姿。一只手臂优雅地抬起,纤长却毫无血色的手指,正做出一个拈着兰花指、轻点鬓角的姿态,凝固在冰冷的空气中。另一只手则自然地垂放在并拢的膝上。

最刺眼的,是她右手的小指上,同样缠绕着一根细细的红绳!那红绳的颜色、粗细、打结的方式,与朱雀桥女尸身上的一模一样!像一道无法忽视的、猩红的烙印,钉在这恐怖的画面之上。

整个雅间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奇异的、类似药草的苦涩气息。雅间内陈设奢华,紫檀木的桌椅,铺着锦缎的软榻,精致的博古架上摆着瓷器古玩,桌上还有未撤下的残羹冷炙和半壶酒。一切都显示着这里不久前的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与眼前这具被精心装扮、摆布成唱戏姿态的无面尸骸,形成了地狱般的荒诞反差。

裴隐的目光如同最冰冷的探针,瞬间扫过整个现场:尸体与铜镜的距离、圆凳的位置、地面的痕迹、窗户的开闭状态…最后,死死地钉在那张失去面皮、正对着镜子的脸上,以及那根缠绕在指间的红绳。

又是红绳!又是戏服!又是剥皮!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更深的警惕,从裴隐心底猛然窜起。这绝非巧合,更非模仿!凶手在展示,在宣告,在用这种极端残忍而富有仪式感的方式,彰显着他的存在和他的“作品”!三天,仅仅三天!他的狂妄和效率,令人胆寒。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抬步走进这血腥弥漫的华丽囚笼。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凝固的“表演”。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尸体的恐怖面容上,而是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开始一寸寸地检视:尸体颈部的姿态是否自然?肩部承受头面和沉重戏服的着力点?手臂抬起的高度和角度是否真能由尸僵维持?衣物上的褶皱是否有外力拉扯的痕迹?指尖红绳缠绕的松紧程度…

他走到尸体侧面,俯下身,凑近那血淋淋的头颅。浓烈的血腥气和药草苦涩味直冲鼻腔。他屏住呼吸,目光聚焦在颈部剥皮创口的边缘。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细,也更加心惊。

切口边缘光滑得惊人!皮肤与皮下组织的分离处,几乎形成了一条笔直的、细微的暗红色线条。没有反复切割的毛糙感,没有犹豫的顿挫,甚至连筋膜被切断的茬口都显得异常整齐。这需要何等的稳定、何等的冷静、以及对皮肉纹理走向何等精熟的了解?绝非寻常屠夫或刽子手所能做到!这更像是一个追求极致“完美”的工匠,在进行一项残酷的“艺术”创作!

“手法…更精进了。”一个清冽平静的女声在裴隐身后响起,打破了雅间内死一般的寂静。

裴隐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苏芷到了。她总是这么快,也总是如此直接。

苏芷提着她的藤木药箱,无声地走了进来。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脸上戴着自制的、浸过药汁的素纱面巾,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寒潭的眼睛。她对满室的血腥和那具恐怖的尸体视若无睹,目光径直落在裴隐正在检视的颈部伤口上,眼中闪过一丝极其专业的亮光。

“朱雀桥下的切口,边缘虽也整齐,但细看之下,仍有几处微小的、因受力不均导致的浅层撕裂。”苏芷走到裴隐身侧,同样俯下身,从药箱里取出一柄更小的、带弧度的银质薄刃探针,动作稳定而精准地轻轻拨开伤口边缘的一小片筋膜组织,让裴隐能看得更清楚,“这里,真皮层与浅层表情肌的分离线,几乎是沿着肌肉的自然纹理走行的,下刀的角度和力道控制得妙到毫巅。剥离得…异常‘干净’,最大限度地减少了不必要的组织损伤和出血。”

她的声音透过面巾,带着一种奇特的金属般的质感,冰冷地剖析着这令人发指的技艺:“凶手在进步。或者说…他在追求某种‘剥离’的极致完美。这绝非单纯的杀人灭口或毁尸灭迹,剥皮本身,对他而言,很可能就是目的的一部分,甚至是…享受的一部分。”

裴隐的心沉得更深。一个追求“完美剥皮”的凶徒,其危险性远超一个普通的变态杀人狂。这意味着他冷静、理智、极具耐心,并且拥有强大的心理素质和精深的技艺。这种人,更难预测,也更难对付。

“死亡时间?”裴隐沉声问。

苏芷的目光从伤口移开,开始仔细检查尸体的尸僵、尸斑情况,又小心地探查了尸体的口腔和眼窝深处(尽管那里只剩下凝固的血块)。她取出一根特制的空心银针,刺入尸体的右下腹,抽取了少量尚未凝固的血液和腹腔液,凑近鼻端极其轻微地嗅闻了一下,又仔细观察了液体的颜色和粘稠度。

“尸僵已发展至全身,强度中等。角膜完全浑浊。腹腔液有轻微腐败气味,但未产生明显尸绿。”她直起身,目光扫过雅间内尚有余温的炭盆和密闭的环境,“结合环境温度,死亡时间应在昨夜子时前后,不超过四个时辰。”

子时!距离现在不过几个时辰!凶手很可能是在画舫依旧笙歌宴饮之时,或者宾客刚刚散去、余温未消之际下的手!其胆大妄为,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死因?”裴隐追问,目光锐利地扫过尸体华丽的戏服,试图寻找可能的创口。

“表面未见明显致命外伤。”苏芷的眉头第一次微微蹙起,似乎也遇到了难题。她示意裴隐帮忙,两人极其小心地将尸体身上那件沉重华丽的戏服前襟轻轻掀开一角。里面是素色的中衣,同样被血液浸染了大片。

当苏芷用薄刃小心地割开中衣前襟时,裴隐的眼神骤然一凝。

在尸体心口偏左的位置,赫然有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小点!若非周围皮肤因失血而显得格外苍白,几乎会被忽略。

苏芷立刻用银质探针极其精准地刺入那个小点,探针进入的深度很浅,大约只有半寸。她缓缓抽出探针,针尖上沾染了极其微量的、颜色略深的粘稠物,并非纯粹的血液。

“创口极细,边缘无撕裂,是锐利细锥状物瞬间刺入所致。”苏芷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深度…恰好刺破心包,伤及左心室外膜,引发出血。但出血量…按理说,并不足以立刻致命。”她凑近针尖上的粘稠物,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又用指尖沾取一点,在指腹间捻开,仔细观察其性状和拉丝程度。

“有苦杏仁的微涩…还有…一丝极其淡薄的腥甜。”她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无比,“是混合毒素!见血封喉的剧毒!凶手是先以极精准的手法,用细锥刺破心包,造成剧痛和局部内出血,同时将毒物直接注入心包腔内!毒性随心脏搏动瞬间扩散至全身!这才是真正的致死原因!”

先以精妙手法制造足以瞬间制服受害者的剧痛和内创,再注入致命毒素!这已不仅仅是残忍,更是一种冷酷到极致的“效率”和“控制”!

“好狠辣…好精准的手段!”一个略显沙哑、带着江湖气的男声突然在雅间门口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诧。

裴隐和苏芷同时回头。

门口不知何时斜倚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约莫三十上下,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靛蓝色劲装,腰束皮带,脚蹬快靴。头发随意地用一根布带束在脑后,露出线条硬朗、带着几分风霜之色的脸庞。他抱臂而立,身形挺拔如松,眼神却锐利如鹰,此刻正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屋内的尸体和裴隐二人,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玩味的弧度。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斜挎着的一柄样式古拙的长刀,刀柄缠绕的皮绳已被磨得油亮。

“燕赤云?”裴隐微微挑眉。此人正是神都黑市和江湖消息颇为灵通的赏金猎人,行事亦正亦邪,裴隐曾因一桩旧案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也算知晓其名号。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裴主事,苏医官,久违。”燕赤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眼神却依旧锐利地扫过那根缠绕在尸体小指上的红绳,脸上的玩味之色瞬间收敛,变得凝重起来,“看来我来的不算晚。这东西…”他用下巴点了点红绳,“‘牵丝傀线’。黑市‘千机阁’独家秘制的玩意儿,贵得要命,韧如牛筋,水火难侵,专供一些玩提线傀儡的偏门行当或者…某些见不得光的手艺人。”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裴隐,带着一丝探询:“连着两桩,都是这路数?剥皮、戏服、傀线…啧啧,这可不是一般的仇杀情杀,裴主事,您这是撞上‘行家’了。而且是个…追求‘完美’的行家。”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江湖人对同类危险气息的敏锐直觉。

裴隐的心猛地一沉。千机阁!牵丝傀线!燕赤云的话,瞬间将这条诡异的红绳与一个明确的地点、一个可能的来源联系起来!这绝非民间谣传的“妖祟”,而是实实在在的人为,是技艺精湛、心狠手辣、且有明确渠道获取特殊工具的凶徒!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刻意拔高的嗓音从楼下传来,打破了顶楼的凝重气氛。

“让开!都让开!刑部办案,闲杂人等回避!”声音尖锐,透着官腔。

很快,一个穿着深蓝色绸面便服、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带着两名皂隶,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雅间门口。正是刑部右侍郎赵衍的心腹长随,赵安。他显然是一路小跑赶来,额头上全是汗,脸上带着惯有的倨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当他看清雅间内的景象——那对镜梳妆的无面女尸、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以及裴隐、苏芷、燕赤云三人凝重的神情时,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裴…裴主事!”赵安强自镇定,目光避开尸体,落在裴隐身上,语气带着一丝急促和不易察觉的指责,“这…这又是怎么回事?光天化日…天子脚下!还是这等…这等骇人听闻的凶案!赵大人震怒!命小的即刻来问,裴主事您…您到底有没有个章程?这神都的百姓,可都看着呢!流言蜚语,都快把天捅破了!”

他故意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明显的暗示和施压:“大人说了,此等‘妖祟’连环凶案,影响极其恶劣!若裴主事力有不逮,刑部…刑部也不是没有能人接手!当务之急,是尽快结案,平息物议!切莫…切莫因小失大,纠缠些细枝末节,耽误了朝廷安抚民心的大事啊!”

赵安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雅间内本就凝重的空气。裴隐缓缓转过身,官袍的下摆还沾染着方才勘验时蹭上的细微血点。他没有立刻回应赵安的诘问与威胁,目光沉静得如同深潭,越过赵安,落在那具穿着华丽戏服、对着铜镜、指缠红绳的无面尸体上。

三天。两具尸体。同样的手法,同样的仪式感,同样的挑衅。剥皮的技艺,一次比一次“完美”。红绳指向了黑市千机阁。燕赤云的出现带来了关键信息。而赵侍郎那边传来的,却是急于盖棺定论、甚至不惜以“妖祟”定性的政治压力。

一股无形的网,带着血腥味和权力的冰冷,正从四面八方悄然收紧。

裴隐的目光最终落回赵安那张因紧张和故作威严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上。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雅间内粘稠的血腥气和赵安话语中的威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力量:

“妖祟?”裴隐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目光锐利如刀锋刮过赵安的脸,“赵管事,回去禀告赵大人。这世上,比妖祟更骇人的,是人心。比鬼神更难测的,是人心里的那把刀。”

他不再看赵安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目光转向苏芷和燕赤云,沉声道:“苏医官,烦请再仔细查验,看能否发现毒物残留的具体种类和来源。燕兄,关于千机阁和这‘牵丝傀线’,烦请借一步说话。”

说完,他不再理会僵在门口的赵安,迈步走向雅间内那张摆放着残羹冷炙的紫檀木圆桌。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桌面——一个精致的螺钿镶嵌妆匣,半开着,里面散落着几件珠钗。裴隐伸出手,指尖在妆匣内衬的锦缎上缓缓摸索,动作沉稳而专注。

赵安被晾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看着裴隐沉静却蕴含着巨大压力的背影,以及苏芷、燕赤云同样无视他的存在、各自忙碌的身影,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好!裴主事,您…您的话,小的定当一字不落地回禀赵大人!”语气里充满了憋屈的愤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他猛地一甩袖子,带着两个同样噤若寒蝉的皂隶,转身匆匆下楼,脚步声带着仓皇的意味。

雅间内重新陷入一种紧绷的寂静,只有苏芷用银质工具拨弄伤口时细微的刮擦声。裴隐的手指在妆匣内衬的锦缎上移动,指尖的触感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滞涩感。他眼神一凝,指腹用力,在匣子内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小心翼翼地捻起锦缎的一角。

“嗤啦”一声极其轻微的布帛撕裂声。

一层薄薄的、颜色与内衬几乎一致的锦缎被掀开,露出了下面隐藏的一个极其狭小的夹层。夹层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发黄的纸。

裴隐将那张纸取出,小心地展开。

纸不大,质地坚韧,似乎是某种特制的皮纸。上面没有文字,只有墨线勾勒出的几幅极其古怪的图样——一个扭曲的人形,手脚关节处都画着诡异的符号;几根缠绕交错的线条,如同活物般虬结;还有一些类似祭祀器皿的轮廓,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异感。

图样的角落,用极其细小的篆体,写着三个字——《百戏考》。

一股寒意,比方才赵安的威胁更加冰冷彻骨,顺着裴隐的脊椎悄然爬升。这名字…他隐约记得,似乎在养父老仵作留下的那些蒙尘的旧书堆里瞥见过!


神都的喧嚣被远远甩在身后。马蹄踏过官道,转入一条被高大榆树夹峙的僻静土路,蹄铁敲击路面的声音变得沉闷而单调。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腐烂落叶的微酸,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城郊乱葬岗特有的、混合着廉价香烛和未散尽尸骸的阴郁气息。日头西斜,昏黄的光线穿过稀疏的树冠,在林间小路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暗影。

裴隐勒住缰绳,棕色役马喷着粗重的鼻息停下脚步。眼前是一片低矮的缓坡,坡上坟茔错落,新坟旧冢混杂,衰草萋萋,几块歪斜的石碑在暮色中如同沉默的鬼影。这便是神都外城东的“义冢”,无主尸骸、穷苦百姓、以及像他养父那样卑微一生的刑部老仵作,最终的归宿。

他将马拴在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解下马鞍旁挂着的一个不大的粗布包袱,里面装着几样简单的祭品:一包粗盐,一小坛劣酒,几张粗糙的黄纸。他沉默地沿着被踩出的小径向上走,靴子踏在湿软的泥地上,几乎听不到声响。风吹过荒草,发出簌簌的低语,更添几分死寂。

半山坡一处背风向阳的角落,立着一块不起眼的青石碑。碑石粗糙,上面只刻着几个简单的字:“先考裴公讳明远之墓”。没有生卒年月,没有显赫生平,只有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这就是将他从乱葬岗捡回来,一手拉扯大,教会他认字、做人、以及那些辨尸验骨、从死人身上找真相的本事的老仵作,裴明远的埋骨之地。

裴隐在墓前站定,将包袱放在地上。没有立刻摆上祭品,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粗糙的碑文上,仿佛能穿透冰冷的石头,看到那个总是佝偻着背、身上带着淡淡皂角和药草混合气味、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的老头子。

“爹…”他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像是许久未曾开口,瞬间就被风吹散了。他蹲下身,开始清理坟茔周围的杂草。动作机械而专注,手指被坚韧的草茎划出细微的血痕也浑然不觉。

记忆如同被风掀开的旧书页,带着陈旧的气息和无法磨灭的印痕,汹涌地撞入脑海。

* * *

那也是一个黄昏,天边烧着诡异的紫红色晚霞。浓重得化不开的草药味充斥着小小的卧房。老仵作裴明远躺在简陋的板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曾经洞察过无数死亡真相的眼睛,此刻却蒙着一层浑浊的灰翳,死死地盯着坐在床边的少年裴隐。油灯的火苗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晃的影子,像挣扎的鬼魅。

“……隐…隐儿…”老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痰滚动和肺叶撕裂般的杂音,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枯柴般的手死死抓住裴隐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嵌进皮肉里。

裴隐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手在剧烈地颤抖,带着一种濒死的、深入骨髓的恐惧。那恐惧如此强烈,以至于压过了肉体上的痛苦。

“听…听着…”裴明远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试图聚焦在裴隐脸上,“…若…若遇尸身…妆戏…脸…脸皮没了…还…还穿着戏服…摆弄…摆弄着怪模样的…”

他猛地呛咳起来,瘦弱的胸膛剧烈起伏,脸色由灰白转为骇人的青紫。裴隐慌忙去扶,却被老人更用力地攥紧手腕。

“跑!”裴明远几乎是拼尽最后一丝生命嘶吼出来,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死死盯着裴隐,仿佛要将这句话刻进他的灵魂深处,“…快跑!离…离神都…越远越好!别…别查!别沾…沾那东西!那…那不是人干的…是…是…”

后面的话被一阵更猛烈的呛咳和痉挛打断。老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眼珠暴突,瞳孔深处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他死死抓着裴隐的手,指甲在他手腕上划出血痕,力气大得不像一个垂死之人。

“……九…九幽…”最后两个字,如同一声来自地狱最深处的叹息,微弱地、破碎地从他痉挛的唇齿间挤出。随即,那抓住裴隐的手猛地一松,颓然垂落。浑浊眼睛里的最后一点光,熄灭了。只剩下空洞和凝固的、无边无际的恐惧。

油灯的火苗“啪”地爆出一个灯花。

浓烈的草药味、死亡的气息、以及那句带着极致恐惧的临终警告——“若遇尸身妆戏,速离神都!”——混杂着“九幽”这个模糊而诡异的名词,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了少年裴隐的心脏,留下了一道至今无法愈合的、带着寒意的伤痕。

* * *

裴隐的手指猛地一顿,指尖传来的刺痛让他从冰冷的回忆中挣脱。他低头,看到一根锋利的荆棘刺破了指腹,渗出殷红的血珠。坟头的杂草已被清理干净,露出底下潮湿的黑土。他沉默地用衣角擦去指尖的血,开始摆放祭品:粗盐撒在墓前,象征洁净归途;劣酒倾倒在碑前,渗入泥土;黄纸点燃,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迅速吞噬着纸页,化作片片带着火星的黑灰,被风卷起,打着旋儿飘向暮色沉沉的天空。

火光映着他沉静而略显苍白的脸,眼神深处却翻滚着与这平静祭奠截然不同的暗流。朱雀桥的无面女尸,翠云轩画舫对镜梳妆的恐怖戏偶,那根猩红的“牵丝傀线”,赵安代表的刑部高层的压力与暗示,还有燕赤云那句“追求完美的行家”……所有的线索碎片,都像无形的磁石,被这块冰冷的墓碑、被那句尘封多年的临终警告牢牢吸住!

“尸身妆戏……九幽……”裴隐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声音在空旷的坟地间显得格外清晰,又瞬间被风吹散。养父临终前的恐惧绝非空穴来风!他一定知道什么!知道那隐藏在“妆戏”背后的恐怖真相!而那句“速离神都”,更像是对某种无法抗拒的黑暗力量的绝望认知。

祭奠的火光渐渐微弱下去,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在微凉的空气中。裴隐没有立刻离开。他绕着小小的坟茔走了一圈,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寸土地。泥土看起来并无异样,野草也自然生长。然而,当他走到墓碑后方,靠近坟包底部与坡地相接的背阴处时,脚步微微一顿。

那里的泥土颜色似乎比其他地方略深一些,像是最近被翻动过又匆忙掩盖回去,上面覆盖的一层薄薄草皮,边缘处有些发蔫,与周围自然生长的野草相比,显得格格不入。虽然雨水冲刷和时间的流逝已经模糊了大部分痕迹,但在裴隐这种受过严格观察训练的人眼中,这点细微的差别如同雪地上的墨点一样刺眼。

有人动过这座坟!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裴隐的脊背。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养父只是一个卑微的老仵作,一生清贫,死后更是一无长物,谁会来动他的坟?除非……是为了他生前可能留下的、与那“尸身妆戏”相关的某些东西!

裴隐的心跳骤然加速。他立刻蹲下身,屏住呼吸,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开那片颜色异常的泥土。触感松软,明显被人挖开过又回填。他加快了动作,指甲抠进松软的泥土里,奋力向下挖去。泥土带着湿冷的腥气,沾染了他的手指和衣袖。

挖了不到半尺深,指尖忽然触到了一个坚硬粗糙的边缘!不是石头,而是朽木!

他心头一凛,动作更加小心,沿着边缘清理周围的泥土。很快,一个尺许见方、早已朽烂不堪的薄木板匣子露了出来。木匣没有上漆,被白蚁蛀蚀得千疮百孔,边缘都烂掉了,只勉强维持着形状。匣盖歪斜地盖着,似乎被人打开过又草草合上。

裴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深吸一口气,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掀开了那朽烂的匣盖。

没有金银,没有玉器。匣子里只放着一本线装旧书。

书页泛黄发脆,边角严重卷曲磨损,封面早已不知所踪。露出的内页纸张粗糙,墨迹陈旧,透着一股浓郁的霉味和尘土气息。书的厚度大约只剩下一半,像是被人粗暴地撕去了前半部分,只留下后半本残卷。

借着暮色最后一点微光,裴隐的目光落在翻开的第一页残卷上。上面用古朴的字体写着书名——《百戏考》!

正是他在翠云轩画舫天字号雅间妆匣夹层里找到的那张诡异图样残页所标注的出处!

裴隐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手指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翻动着这本残破不堪的《百戏考》。书页沙沙作响,仿佛随时会碎裂成齑粉。

书的内容极其驳杂诡异,记录的并非寻常百戏杂耍,而是一些早已失传、甚至被斥为邪术的“秘戏”:

有用特制药水浸泡人皮、绘制“活面”以假乱真的“画皮术”残篇;有利用特制丝线牵引尸体关节、模仿活人动作的“牵丝傀儡戏”详解;有布置特定方位、点燃特制香料以制造群体幻觉的“迷魂障眼法”;甚至还有利用尸体特定姿态和方位、配合阴时阴刻引动“阴煞之气”的邪异阵法残图……

图文并茂,笔触精细,却字字句句透着阴森邪气!其中一页,画着一个扭曲的人形,正被几根丝线牵引着做出唱戏的姿态,旁边小字注解着操控关节的窍门和所需丝线的特质——韧如牛筋,水火难侵,色泽猩红,正是“牵丝傀线”!

而另一页残破的图样,则描绘着一张被完整剥离的人脸皮,正被浸泡在一种颜色暗红的泥浆之中,旁边标注:“胭脂泥固色,可保人皮鲜活不腐三日”。图的角落,画着一小块暗红色的泥土样本,与裴隐从朱雀桥女尸鞋底刮下的红泥,何其相似!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猛地串联、收紧!

朱雀桥的红泥,翠云轩的傀线,诡异的戏服,被剥下的脸皮,精心摆弄的尸体姿态……这本残破的《百戏考》,就是凶手那令人发指的“作品”的蓝图!是他技艺的来源和仪式的依据!

养父裴明远,他不仅知道“尸身妆戏”的恐怖,他甚至可能接触过、研究过这本邪书!他临终前那深入骨髓的恐惧,正是源于此!他藏起这后半本残卷,埋入自己的坟墓,或许就是为了不让它落入歹人之手,也或许……是想给裴隐留下一点追寻真相的线索?

裴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手中的残卷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猛地合上书页,残卷薄脆的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警惕地环顾四周。暮色四合,乱葬岗的阴影更加浓重,风声呜咽,如同亡魂的低泣。刚才发现泥土翻动的痕迹……是有人先他一步找到了这里?那人拿走了什么?又为何留下了这后半本残卷?是没找到想要的?还是……故意留下?

他迅速将残破的《百戏考》塞进怀中贴身藏好,冰冷粗糙的纸张紧贴着胸膛,带来一种沉甸甸的、令人不安的触感。他草草地将挖开的泥土回填,尽量恢复原状,又将那块朽烂的薄木板匣子碎片也深深埋入土中。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近乎全黑。只有远处神都城方向,透出大片朦胧而浑浊的光晕。裴隐最后看了一眼养父那方小小的墓碑,石碑在浓重的夜色里只剩下一个沉默的轮廓。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大步走向拴马的老槐树。解开缰绳,翻身上马。老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气息,不安地刨了刨蹄子。

裴隐勒转马头,目光投向那片灯火迷离、却又暗藏无数魑魅魍魉的巨大城池。怀中的残卷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胸口,也灼烧着他的神经。凶手拥有《百戏考》的技艺,追求着“完美”的剥皮,用牵丝傀线和胭脂泥作为标记。养父的恐惧,赵侍郎的压力,燕赤云的情报……

“驾!”

马鞭在空中炸响。棕色役马嘶鸣一声,朝着神都的方向疾驰而去。马蹄踏碎沉寂的暮色,卷起一路烟尘。裴隐伏在马背上,官袍在疾风中鼓荡,眼神在越来越深的夜色里,锐利如淬火的寒冰。

城东,城西……他需要尽快找到那制作“胭脂泥”的地方!那很可能是凶手的下一个标记,也可能是揭开他面纱的关键!


神都西城,空气里常年淤积着一股与东城截然不同的气味。少了些运河码头的鱼腥水汽和官衙区域的肃穆,多了几分烟火蒸腾的油腻、廉价脂粉的甜腻、以及无数作坊里飘散出的、混杂着金属、皮革、染料和药草的各种刺鼻气味。街道相对狭窄拥挤,两侧多是低矮的砖木结构铺面,招牌林立,幌子招摇,贩夫走卒的吆喝声、铁匠铺叮当的敲打声、骡马不耐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粗粝而旺盛的市井生命力。

裴隐牵着马,深青色的官袍在这片区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引来不少或好奇、或敬畏、或带着几分疏离的侧目。他对此视若无睹,目光沉静地扫过街边悬挂的幌子:铁器、竹器、成衣、药铺……脚步最终停在一条相对僻静、铺着青石板的支巷口。巷口墙上钉着一块半旧的木牌,上面用朱漆写着三个还算工整的字——“玲珑坊”。

一股若有若无、极其独特的甜腻气味,混杂在巷子深处飘出的皮革、染料和某种陈旧织物的气息中,钻入裴隐的鼻腔。这气味……与朱雀桥女尸鞋底红泥散发出的、被血腥和雨水稀释后依然残留的微弱甜香,如出一辙!正是燕赤云提到的“胭脂泥”!

他眼神一凝,将马拴在巷口一棵歪脖子柳树下,整了整微皱的官袍前襟,抬步踏入巷中。

巷子不长,尽头是一个不算太大的院落。院门敞开着,能看到里面晾晒着各色布料和成型的戏服,在午后的阳光下色彩斑斓。院中不时传出“梆梆”的敲打声和压低的人语。门楣上挂着一块乌木牌匾,刻着四个稍显秀气的字——“玲珑戏班”。

裴隐刚走到院门口,一个正蹲在地上整理一堆彩色羽毛的半大小子抬起头,看见他身上的官袍,脸上立刻显出几分局促和紧张,嚅嗫着问:“官…官爷?您找谁?”

“刑部提刑司裴隐,前来查访。”裴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公门中人特有的沉肃。

半大小子“啊”了一声,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沾着羽毛屑的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您…您稍等!我去喊班主!”说完转身就往院里跑,差点被地上的木盆绊倒。

很快,一个穿着藏青色细布短褂、腰间系着厚布围裙的中年汉子快步迎了出来。他约莫四十多岁,身材中等,面容敦厚,额头上刻着几道深深的皱纹,双手骨节粗大,指缝里还嵌着些洗不净的靛蓝和朱红色染料痕迹。见到裴隐,他脸上堆起恭敬而略带不安的笑容,拱手道:“小人张福贵,是这玲珑戏班的班主。不知裴大人大驾光临,有何吩咐?”他眼神闪烁,带着底层手艺人对官家本能的小心翼翼。

裴隐的目光在张福贵粗糙的双手和沾染颜料的围裙上停留了一瞬,开门见山:“张班主,刑部正在查办一桩案子,需向你求证一事。”他从怀中取出那个寸许长的细竹筒,拔掉蜡封的塞子,用镊子极其小心地夹出一点暗红色的粉末——正是从朱雀桥女尸鞋底刮下的红泥样本。

他将镊子递到张福贵眼前:“此物,班主可认得?”

张福贵凑近仔细看了看,又下意识地嗅了嗅空气中那股独特的甜腻气味,脸上露出恍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认得认得!这是‘胭脂泥’,是小人这戏班子里特制的玩意儿,专门用来给戏服上色固色的,尤其是那些大红的、要显贵气的蟒袍、官衣,离不了它!别处可没这手艺。”语气里带着点手艺人的自矜。

“特制?如何特制?”裴隐追问,目光锐利。

“回大人,”张福贵搓着手解释,“就是选上好的红胶泥,细细筛过,再用熬化的牛筋、鱼鳔胶,加上几味特殊的矿石粉和香料,按祖传的方子调和熬煮,最后压制成块。用它调出的颜料染布,颜色正,不易掉色,还自带一股子香气,戏台子上灯光一打,效果特别好!”

“香料?”裴隐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细节,“何种香料?”

“呃…这个…”张福贵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犹豫了一下才压低声音道,“大人,这…这是祖传的吃饭家伙,不外传的。不过…里面确实有西域来的安息香,还有些本地药材磨的粉,具体配比…小人实在不便多说。”他赔着笑,眼神却带着警惕。

裴隐心中了然。秘方是饭碗,戏班赖以生存的根本,对方有所保留也在情理之中。他收起镊子和样本,话锋一转:“此物,除了贵班自用,可曾对外售卖?或是有丢失、被窃?”

张福贵立刻摇头,语气肯定:“绝对没有!大人!这‘胭脂泥’制作不易,用料也讲究,产量本就不大,只够戏班自用。而且这方子特殊,旁人拿了去,没有我们张家的独门手法,也熬不出那个火候和颜色。至于丢失被窃……”他苦笑一下,“这东西说到底就是染布的泥巴疙瘩,又不值钱,谁偷它啊?都堆在作坊角落的陶缸里,用多少取多少。”

堆在陶缸里?裴隐心中一动。凶手能弄到这种特制的红泥,要么是潜入戏班偷取,要么……就是与戏班内部的人有关!他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这个忙碌的小院:几个工匠正在木架子上绷紧布料,用刷子蘸着各色颜料涂抹;角落里堆着制作盔头道具的竹篾、纸张和胶水;空气中弥漫着颜料、胶水和木屑混合的气味。

“本官需查看存放此物的作坊,以及近期的出入记录。”裴隐的语气不容置疑。

张福贵脸上掠过一丝为难,但面对官威,也只能点头哈腰:“是是是,大人请随我来。作坊就在后院。”他侧身引路,穿过晾晒着戏服的院子,走向后院一排低矮的瓦房。

后院比前院更显杂乱,堆放着更多原材料和半成品。靠墙根处,果然并排放着几个半人高的粗陶大缸,缸口盖着沉重的木盖。一股更为浓郁的、混杂着胶质甜香和泥土腥气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就是这些缸了。”张福贵指着其中一个敞着盖子的陶缸。缸里是半凝固状的暗红色泥浆,正是“胭脂泥”。

裴隐上前仔细查看。缸体厚重,缸口边缘积着厚厚的干涸泥垢。他绕着几个缸走了一圈,目光锐利地扫过地面、缸体表面,寻找任何可疑的刮蹭、搬运痕迹或脚印。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地,积着灰尘和散落的颜料粉末,脚印杂乱,很难分辨。缸体本身也沾满污渍,看不出明显异常。

“班主!班主!”一个略带焦急的女声从前院传来。

张福贵脸色微变,对裴隐告罪一声:“大人稍待,小人去看看。”说完急忙转身往前院跑去。

裴隐的目光却并未离开那些陶缸。他走到那个敞口的缸边,俯身细看缸内泥浆的状态。泥浆半凝固,表面还算平滑,看不出近期被大量取用的痕迹。他伸出手指,在缸壁内侧靠近底部的地方轻轻刮了一下,指尖沾上一点湿滑粘稠的泥浆,凑到鼻端。

那股独特的甜腻气味更加清晰,与命案现场残留的完全一致。但这气味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淡薄的、难以言喻的苦涩,像是某种药材……

就在他凝神分辨那丝异常气味时,一股极其凌厉的劲风毫无征兆地从侧后方袭来!目标直指他握着那点泥浆样本的手!

裴隐瞳孔骤缩!他虽背对着院门方向,但常年与死亡打交道磨砺出的警觉性早已融入骨髓。几乎在劲风及体的瞬间,他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猛地一弹,手腕闪电般向内侧一缩,同时腰身发力,整个人向侧面疾旋!

“嗤啦!”

一道寒光贴着他缩回的手腕掠过,将他官袍的袖口撕裂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冰冷的锋锐感擦着皮肤而过,激起一片寒栗!

袭击落空!

裴隐旋身站定,目光如电射向袭击者!

只见一个穿着靛蓝色劲装的高大身影立在院门口,正是燕赤云!他脸上带着一丝错愕,似乎没料到裴隐反应如此之快,但眼神里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凶狠的急切。他手中并未出刀,刚才那道寒光,赫然是他并指如刀、灌注了真气的掌缘!

“东西给我!”燕赤云低喝一声,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眼神死死盯着裴隐缩回的手中那点红泥,脚下猛地一踏地面,身形如离弦之箭再次扑来!五指箕张,带着撕裂空气的啸音,直抓裴隐的手腕!动作快如鬼魅,气势迫人,显然是志在必得!

裴隐心中警铃大作!燕赤云为何突然出手抢夺这红泥样本?他与这案子有何关联?与幽冥道又有何牵扯?无数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但身体反应更快!他深知自己武功远不及这江湖浪客,硬拼绝无胜算。

就在燕赤云指尖即将扣住他手腕的刹那,裴隐非但没有后退,反而猛地向前欺近半步!这一下出乎意料,瞬间拉近了两人距离,让燕赤云凌厉的擒拿之势微微一滞。与此同时,裴隐另一只空着的手肘如同毒蛇出洞,借着前冲之势,狠狠撞向燕赤云毫无防备的肋下软肋!角度刁钻,发力狠辣!

围魏救赵!

“嗯?!”燕赤云显然没料到裴隐一个刑部文官竟有如此刁钻的近身搏击技巧,闷哼一声,抓向手腕的五指不得不瞬间变招回防,手臂下沉格挡!

“砰!”

手肘与小臂骨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沉闷的肉体碰撞声。巨大的力量震得两人同时后退一步。

裴隐只觉得手臂一阵酸麻,心头凛然。燕赤云仓促格挡下,力量依旧如此沉猛!而燕赤云眼中则闪过一丝真正的惊异,看向裴隐的目光瞬间变得凝重起来,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看似文弱的刑部主事。

“住手!你们干什么!”张福贵惊恐的喊声从前院传来,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显然刚才的打斗动静惊动了前院的人。

燕赤云眼神一厉,似乎对有人打扰极为不耐。他不再废话,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再次逼近,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淡淡的蓝色残影!这一次,目标依旧是裴隐握着红泥样本的那只手!掌风呼啸,带着一股一往无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绝!

裴隐眼神冰冷,心知已无法善了。他握紧手中的红泥样本,身体微沉,脚下不丁不八,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准备迎接这江湖高手的雷霆一击!值此千钧一发之际,他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

后院那排瓦房最靠里的一扇小窗,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缝隙后面,似乎有一双眼睛。

一双极其年轻、却毫无生气、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般的眼睛。那眼睛镶嵌在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下半张脸被一方素色的纱巾严严实实地遮盖着。

那双眼睛,正透过窗缝,死死地盯着院中这场突如其来的争斗。眼神里没有惊慌,没有好奇,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麻木。


张福贵惊恐的呼喊如同投入沸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后院紧绷的死寂。前院杂乱的脚步声和工匠们惊疑不定的询问声迅速逼近。

燕赤云眼中戾气一闪,那志在必得的狠绝一击硬生生顿在半空!他目光如电扫过院门方向,又猛地钉回裴隐脸上,眼神里交织着不甘、懊恼和一丝被意外打断的狂躁。裴隐紧握红泥样本的手纹丝未动,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眼神冰冷地回视着这个突然发难的江湖客,周身戒备没有丝毫松懈。

“误会!天大的误会啊!”张福贵跌跌撞撞地冲进后院,身后跟着几个拿着刷子、木槌,脸上还沾着颜料的工匠,皆是一脸惊骇地看着院中对峙的两人。张福贵冲到近前,张开双臂,几乎是本能地试图隔开裴隐和燕赤云,声音带着哭腔,“燕大侠!裴大人!您二位…您二位这是怎么了?有话好说!好说啊!”

燕赤云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眼中的凶戾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瞥了一眼裴隐紧握的手,又看了看惊慌失措的张福贵和一众工匠,嘴角极其勉强地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抱拳道:“裴大人,得罪了。方才…方才一时情急,认错了人,以为大人是来寻仇的旧敌,这才鲁莽出手。万望海涵!”他话说得漂亮,语气却依旧生硬,毫无歉意,眼神深处那抹急切并未完全消散。

认错了人?裴隐心中冷笑。方才那两下,招招致命,直指他手中样本,哪是认错人的架势?这燕赤云分明是冲着“胭脂泥”来的!他为何如此在意这东西?甚至不惜在官差面前公然抢夺?这红泥背后,难道还藏着比连环剥皮案更紧要的秘密?

裴隐面上不动声色,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露出掌心那点已被汗水微微浸湿的暗红泥团。他目光扫过燕赤云,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燕兄好身手。只是这‘认错人’的误会,未免太巧了些。”他不再理会燕赤云,转向脸色煞白的张福贵,“张班主,此人你可认得?”

“认…认得!”张福贵连忙点头,额上冷汗涔涔,“这位是燕赤云燕大侠,在…在神都地面上行走的豪杰,为人…为人仗义!前些日子我们戏班走水路运一批行头去南边,路上遇了水匪,多亏燕大侠出手相助才保住了家当!燕大侠是我们戏班的恩人!”他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擦汗,眼神在裴隐和燕赤云之间忐忑地游移。

仗义?恩人?裴隐心中疑窦更深。一个赏金猎人,会无缘无故帮一个小戏班解决水匪?燕赤云出现在玲珑坊,绝非巧合!他压下疑虑,对张福贵道:“既是误会,本官也不深究。张班主,本官方才查看,这存放‘胭脂泥’之处,看似并无明显失窃痕迹。但此物关系重大,本官需在班中再走访查看,询问相关人等,不知可否?”

“可以!当然可以!”张福贵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大人请随意!小人定当全力配合!”

燕赤云见裴隐不再追究自己,明显松了口气,但目光依旧不时瞟向裴隐的手,似乎对那点红泥念念不忘。他抱拳道:“既是误会解开,燕某也不便打扰大人查案。张班主,改日再来叨扰。”说完,又深深看了裴隐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随即转身,大步流星地穿过前院,很快消失在巷口。

裴隐望着燕赤云消失的方向,眼神微沉。这江湖浪客,来去如风,目的不明,如同一个危险的变数。他收回目光,对张福贵道:“烦请班主带路,本官需查看贵班所有人的居所,特别是…近日是否有异常。”

张福贵连忙应下,引着裴隐穿过忙碌嘈杂的前院作坊区,走向后院一侧连着的几间较为齐整的住屋。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介绍:“这边几间是学徒和杂役住的,大通铺,挤得很…那边两间是角儿们住的…最里面那间小的,是小女…小女身子骨弱,常年病着,怕吵,单独住着…”

裴隐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学徒杂役的屋子凌乱简陋,弥漫着汗味和廉价皂角的气味;角儿们的房间稍显整洁,有些脂粉气和熏香残留。他一一查看,询问了当日在班中和出入情况,并未发现明显异常。工匠们对“胭脂泥”的用途和存放都说法一致,与张福贵所言吻合。

终于,他们停在了后院最深处、靠近围墙的一间小屋前。小屋门窗紧闭,异常安静,与其他地方的喧闹格格不入。

“大人,这就是小女清荷的屋子…”张福贵的声音压低了许多,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忧虑,“她…她染了怪病,脸上…起了些疹子,怕见风也怕见光,更怕生人惊扰,所以一直戴着面纱,在屋里静养…”他搓着手,脸上满是恳求,“大人,您看…这屋子实在没什么可查的,小女她…她胆子小,身子又弱,受不得惊吓…”

裴隐的目光落在紧闭的门窗上。那扇门是普通的木门,但门框边缘似乎比其他房间要干净得多,几乎没有灰尘。窗纸也糊得异常严实,几乎不透光。就在张福贵说话间,裴隐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一股极其淡薄、若有若无的药味,正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这药味…很奇特。并非普通草药熬煮的苦涩,而是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腥气,还有一种极其淡薄的、类似金属锈蚀的微酸。这气味让他心头莫名一跳,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闻过。

“既是令嫒养病之所,本官自不会无故惊扰。”裴隐的声音依旧平静,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门缝窗棂,“只是班主方才言道,令嫒脸上起了疹子?可曾延医诊治?所用何药?这药味…似乎有些特别。”

张福贵眼神闪烁了一下,脸上忧色更浓:“看…看过了!城里城外的大夫都瞧过,说是…是一种罕见的‘火疔’,开了不少方子,内服外敷的都有。这药味混杂,许是煎药的气味串了…唉,都是些苦汤子…”他含糊其辞,显然不想多谈女儿病情,更不愿裴隐过多关注这药味。

裴隐不再追问,心中疑云却更重。张福贵在掩饰什么?这奇特的药味,与那“胭脂泥”中隐约的苦涩,是否有关联?他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小屋旁边一个锁着的小门,门上挂着一块写着“道具重地,闲人免进”的木牌。

“那是存放戏班道具盔头、杂物的地方。”张福贵见裴隐目光所向,连忙解释,“里面堆得乱七八糟,灰尘大得很,没什么好看的。”

灰尘?裴隐的目光落在门锁和门把手上。那铜制的门把手光亮如新,显然经常被人摩挲开启,与旁边小屋门框的洁净程度如出一辙。而门缝下方,那股奇特的、混合着甜腥与微酸的药味,竟比从小屋门缝里透出的还要浓郁几分!

“既是存放道具杂物,本官例行查看,亦属职责所在。”裴隐的语气不容置疑,目光直视张福贵,“烦请班主开门。”

张福贵脸上的肌肉明显抽动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再找借口推脱,但在裴隐沉静却极具压迫感的目光注视下,最终还是颓然地叹了口气,哆哆嗦嗦地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摸索着找到其中一把铜钥匙。

“咔哒”一声,沉重的门锁被打开。张福贵推开木门,一股浓烈到呛人的混合气味瞬间扑面而来!

灰尘、霉味、陈年颜料和胶水的刺鼻气息如同实质般涌出。但在这令人皱眉的背景气味中,那股奇特的甜腥药味却如同一条阴冷的毒蛇,异常清晰地缠绕其中,甚至隐隐盖过了其他气味!

裴隐屏住呼吸,迈步走了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扇蒙尘的小窗透进些许天光。空间比想象中大,堆满了杂物。高大的木架上层层叠叠地堆放着各种戏服、盔头、髯口、刀枪把子,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墙角堆着许多捆扎好的竹篾、彩纸、木料,显然是用来制作道具的材料。地上散落着颜料罐、胶水桶、废弃的布料边角,一片狼藉。

然而,裴隐的目光瞬间就被屋子中央的景象吸引了过去。

那里用几块厚木板临时搭起了一个简陋的台子。台子上,并非道具,而是摆放着大大小小十几个粗陶药罐!罐口敞开着,里面盛放着颜色各异、粘稠度不一的膏状物。有的漆黑如墨,有的暗红似血,有的则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绿色。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腥与微酸混合的药味,正是从这些敞口的药罐中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药罐旁边,散乱地放着一些捣药的石臼、铜钵、药碾子,还有几个敞开的麻布包,露出里面形态奇特的干枯根茎、颜色暗沉的矿石碎块以及一些难以辨认的虫蜕甲壳。整个台面油腻腻、脏兮兮,沾满了各种药膏的污渍。

这哪里是什么道具室?分明是一个隐蔽的、正在运作的制药作坊!

裴隐的心猛地一沉。张福贵女儿的病,需要用到如此古怪、如此大量的药膏?而且是在这远离居所、充满灰尘的道具室里秘密熬制?他快步走到台前,强忍着刺鼻的气味,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药罐和散落的药材。

就在他俯身,试图辨认一包暗红色、如同凝固血块般的矿石粉末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台子边缘、一个倾倒的药碾子下面,压着一角暗黄色的东西。

他伸手,小心地将那东西抽了出来。

是一张残破的纸页。纸张厚实粗糙,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人从某本书上粗暴撕下。纸页上沾满了油污和药渍,但上面墨线勾勒的图样依旧清晰可见!

图样描绘的并非百戏杂耍,而是一张正在被精细剥离的人脸皮!剥离的工具、手法、甚至皮肉纹理的走向,都用极其精细的线条和旁注的小字标注得清清楚楚!其手法之精妙、步骤之详尽,透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冷酷和精准!图样旁边,还有几行更小的文字,似乎在讲解如何保存剥离下来的人皮,使其保持“鲜活”……

裴隐的呼吸瞬间凝滞!这张残页的风格、笔触,与他怀中那半本《百戏考》如出一辙!但内容却更加集中、更加深入地描绘了“剥皮”这一项邪术!他目光急扫,在残页最下方,看到了三个模糊却异常刺眼的字——《皮影秘要》!

这并非《百戏考》的残页,而是另一本更加专注于“皮”的邪书残篇!

“张班主!”裴隐猛地转身,声音冰冷如铁,手中捏着那张沾满药渍的残页,目光如同两柄利剑,直刺向僵立在门口、面无人色的张福贵,“此物,从何而来?!”

张福贵浑身剧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看着裴隐手中的残页,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骇和绝望,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东西。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道具室里浓烈刺鼻的药味,混杂着灰尘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裴隐的心头。那张福贵惊恐绝望的眼神,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说明问题。

“说!”裴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沉重力道,在昏暗杂乱的屋子里回荡。他向前逼近一步,手中的残页在从高窗透下的微光里,显得异常刺眼。

张福贵像是被抽掉了骨头,顺着门框滑坐到地上,双手死死抱住头,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不…不知道…小人真的不知道啊!”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这…这屋子堆的都是旧物…多少年没人动过了…谁知道…谁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许是…许是以前哪个抄书的学徒胡乱画的…”他语无伦次,眼神躲闪,根本不敢看裴隐的眼睛。

胡乱画的?裴隐心中冷笑。这《皮影秘要》残页的笔触、用墨、乃至那种深入骨髓的邪异感,与《百戏考》同出一源,绝非学徒涂鸦!张福贵在撒谎!而且,他这恐惧到崩溃的反应,绝不仅仅是因为一张“胡乱画”的纸!

裴隐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张残页上精细描绘的剥皮手法,又落回屋子中央那散发着浓烈甜腥药味的制药台。十几个敞口的药罐,如同十几只窥探的眼睛。那些暗红、青绿、漆黑的膏体,与剥皮邪术…与张福贵那个戴着面纱、卧病在床的女儿…这其中,究竟藏着怎样令人不寒而栗的联系?

他没有再逼迫瘫软在地的张福贵。逼得太紧,这惊弓之鸟很可能彻底崩溃,反而得不到真相。裴隐小心地将那张残页折叠好,连同之前收集的红泥样本一起,贴身收好。他走到制药台前,强忍着翻腾的胃部不适,用镊子极其小心地从几个不同颜色的药罐里各刮取了微量膏体样本,分别用干净的油纸包好,贴上简易标记。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如死灰的张福贵,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张班主,本官今日所见,事关重大。今日之事,不可对任何人提起,包括刚才那位‘燕大侠’。若走漏半点风声……”他话未说完,但那冰冷的眼神已足以让张福贵如坠冰窟。

“是…是是!小人明白!打死也不敢乱说!”张福贵如蒙大赦,又惊又怕,连连磕头。

裴隐不再看他,大步走出这充满诡异药味和秘密的道具室。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空气中弥漫的颜料和皮革气味,此刻竟让他觉得有些清新。他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的沉重。

线索如同纠缠的乱麻,却隐隐指向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核心。玲珑戏班,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那特制的“胭脂泥”,这隐秘的制药台,《皮影秘要》的残页,卧病在床、戴着面纱的神秘女儿,还有燕赤云那反常的抢夺……这一切,都与那两具被剥去面皮、穿上戏服的尸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张福贵是突破口,但他此刻显然惊魂未定,问不出更多。他的女儿…那个病弱、怕光、戴着面纱的少女,会是解开谜团的关键吗?还是…她本身就是这谜团中最危险的一部分?

裴隐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后院深处那扇紧闭的小窗。窗纸依旧严实,里面一片死寂。但方才那匆匆一瞥的死寂眼神,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需要更近一步。他需要知道,那面纱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


神都西城边缘,紧邻着浑浊护城河的支流,空气里淤积着一股经年不散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腐烂水草的腥臊、淤泥的腐臭、还有某种刺鼻的、早已融入砖石木料深处的化学药剂的酸涩余韵。这里曾是染坊作坊的聚集地,如今却只剩下断壁残垣。夕阳的余晖费力地穿透低矮屋檐和歪斜烟囱的缝隙,将废弃的“永昌染坊”内部切割成一片片浓重的、光怪陆离的阴影。

裴隐背靠着一根布满裂缝、表面覆盖着厚厚霉斑和可疑彩色污渍的砖柱,尽量放缓呼吸。他换下了显眼的官袍,穿着一身深灰色的粗布短打,脸上也刻意抹了几道污迹,整个人几乎融入这片破败的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穿透弥漫的灰尘和蛛网,死死盯着前方染坊深处那片更幽暗的区域。

线索像被无形的手牵引着,最终指向了这个地方。从玲珑戏班带出的那张《皮影秘要》残页,其纸张的质地、边缘的毛糙感,与他在翠云轩画舫妆匣夹层里发现的《百戏考》残页如出一辙!而残页上沾染的、那股混合着甜腥与微酸的独特药味,竟与染坊深处飘来的、被岁月稀释却依旧顽固的某种气息隐隐吻合!

更重要的是,他从一个在染坊废墟里翻找破烂的老乞丐口中,套出点零碎消息:前几日的深夜,曾瞥见有黑影背着沉重的包袱,鬼祟地溜进这片废墟深处。那包袱的形状……像个人!

直觉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裴隐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凶手很可能将这里作为临时的巢穴,甚至……处理“作品”的工坊!

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斜射的光柱里缓慢沉浮。死寂。只有远处护城河若有若无的水流声,和风穿过破损窗棂发出的呜咽。裴隐的耳朵捕捉着这片死寂中的每一丝异响——老鼠在瓦砾下窸窣爬行,朽木不堪重负的轻微呻吟……

来了!

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咔嚓”声,来自染坊深处,那片被巨大废弃染缸阴影笼罩的区域。像是踩断了地上的一根枯枝。

裴隐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他没有立刻冲出去,而是将身体更深地缩进砖柱的阴影里,屏住呼吸,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锁定了声音来源的方向。

一个模糊的黑影,如同从墨汁里渗出来的一般,在几口巨大、半埋入地下的废弃染缸之间一闪而过!动作迅捷而飘忽,带着一种对环境极其熟悉的鬼魅感。黑影肩上,似乎扛着一个长条形的、用深色粗布包裹的东西!那形状……裴隐的心猛地一沉!

就是现在!

裴隐如同离弦之箭,从藏身的砖柱后暴射而出!他没有呼喊,没有警告,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双腿和腰腹,速度快得在身后拖出一道淡淡的灰色残影!目标直指那个扛着包裹的黑影!他必须在对方反应过来、或者将那包裹投入染缸之前截住!

然而,就在他身形甫动、距离目标还有数丈之遥的刹那,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毫无征兆地从他侧后方的阴影里爆发出来!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亮出了致命的獠牙!

裴隐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中计了!那扛着包裹的黑影是饵!真正的杀招,一直潜藏在他身后!

一股凌厉到足以撕裂空气的劲风,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袭他的后心!角度刁钻,狠辣至极,根本不给他任何闪避或格挡的机会!出手之人,无论是时机、角度还是力量,都精准得令人胆寒,显然是预谋已久、志在必得的绝杀!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裴隐全身的汗毛倒竖,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千钧一发之际,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强行拧腰,身体在高速前冲中做出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违背惯性的侧旋!

“噗嗤!”

一声沉闷的利器入肉声!

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捅进了左肩胛下方!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带得向前踉跄扑倒!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了背后的粗布衣衫!

不是刀!是某种尖锐的锥刺!角度极其刁钻,避开了脊柱要害,却深深刺入了肺叶边缘!

裴隐眼前一黑,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但他强大的意志力在剧痛中强行支撑着身体没有完全倒下!借着前扑的惯性,他猛地向前翻滚,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贴身的短柄手叉子(一种短小锋利的防身利器)!

翻滚中,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袭击者!一个全身包裹在漆黑劲装里的身影,脸上蒙着只露出眼睛的黑布,身形矫健如豹,一击得手后毫不停留,如同附骨之疽般再次揉身扑上!手中一道寒光闪烁,赫然是一柄尺余长的、带有放血槽的锋利短刺,直刺裴隐翻滚后暴露出的咽喉!

太快!太狠!完全是训练有素的杀手手段!

裴隐甚至来不及完全起身,只能将身体蜷缩,左手不顾一切地护住头颈要害,右手的手叉子凭着感觉,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厉,反手向上撩去!直刺对方持刺的手腕!

“叮!”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手叉子险之又险地格开了致命的一刺!但对方的力量远超裴隐!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手臂发麻,短刺的锋刃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掠过,削断了几缕发丝!冰冷的杀意刺得他皮肤生疼!

剧痛和失血让裴隐的力量飞速流逝,动作不可避免地迟滞了半拍。就在这生死一瞬的破绽,杀手的另一只手如同毒蛇般无声无息地探出,五指成爪,带着撕裂皮肉的劲风,狠狠抓向裴隐刚刚受伤、血流如注的后背伤口!

“呃啊——!”

裴隐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那只手如同铁钳,精准地抠进了他的伤口深处!手指甚至触碰到了断裂的肋骨边缘!难以想象的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全身!他眼前金星乱冒,视野瞬间被一片猩红覆盖!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这一抓抽空!

杀手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狞笑,没有丝毫犹豫,借着抠抓的力道,猛地将裴隐重伤的身体如同破麻袋般抡起,狠狠砸向旁边一口巨大的、早已干涸的废弃染缸!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裴隐的身体重重地撞在坚硬冰冷的陶制缸壁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左肩胛下方那锥刺的伤口受到二次撞击,痛得他几乎昏厥!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缸壁和他身下的地面!他像一滩烂泥般滑落下来,瘫倒在染缸底部冰冷粘腻的残留污垢里,只剩下急促而破碎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肺部撕裂般的剧痛,带出更多的血沫。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汹涌地包裹上来,迅速吞噬着他的意识。视线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而徒劳地擂动,如同濒死的鼓点。杀手冷酷的身影在模糊的视野边缘晃动,似乎在确认他的死亡。那个扛着包裹的黑影也无声地靠了过来,像两道来自地狱的剪影。

要死了吗?

这个念头冰冷地划过裴隐即将陷入混沌的脑海。养父临终的恐惧,朱雀桥下女尸空洞的脸,翠云轩画舫对镜梳妆的戏偶,张福贵绝望的眼神,还有那本诡异的《百戏考》……所有的碎片在濒死的边缘疯狂旋转、碰撞,却无法拼凑出完整的真相。

不甘!一股强烈到足以撕裂灵魂的不甘,如同最后的火焰,在他即将熄灭的意识深处猛地燃起!

就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前一刹那,就在杀手的脚步声冰冷地逼近的瞬间——

嗡!

一种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震颤,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裴隐的识海之中!

眼前那片纯粹的、令人绝望的黑暗,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面,轰然破碎!

无数光怪陆离、扭曲跳跃的色彩和光影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疯狂涌入!耳朵里那濒死的鼓点心跳声、杀手的脚步声,瞬间被拉长、扭曲,变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噪音。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晰得令人心悸的、女子哀恸欲绝的哭泣声!

“呜……呜……脸…好痛啊……爹爹……爹爹错了……”

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无尽的悔恨,如同冰冷的丝线,直接缠绕在裴隐的灵魂之上!

在这破碎扭曲的光影洪流中,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渐渐浮现。她蜷缩着,双手死死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看不到面容,只有无尽的悲伤和痛苦从那身影中弥漫出来,几乎要将裴隐残存的意识彻底淹没。

“……红绳……断了……都……都错了……” 哭泣声中夹杂着破碎的呓语。

红绳!又是红绳!裴隐残存的意识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他试图“看清”那哭泣女子的脸时,破碎的光影猛地汇聚、旋转,最终定格成一幅极其短暂却异常清晰的画面:

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染缸!缸壁内缘沾满了粘稠湿滑、颜色暗红的泥浆!那泥浆的颜色、质地,与朱雀桥女尸鞋底的红泥,与玲珑戏班的“胭脂泥”,一模一样!

画面一闪而逝!

“呃……!” 裴隐喉咙里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如同溺水般的抽气声。那剧烈的灵魂震颤带来的冲击如同无形的风暴,瞬间将他残存的一点意识彻底撕碎!眼前的光影、女子的哭泣、染缸的画面,如同退潮般轰然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冰冷沉重的黑暗,如同巨兽的喉咙,将他猛地吞噬!

染坊废墟深处,重新陷入死寂。

裴隐的身体瘫在巨大的染缸底部,一动不动,身下蔓延开一片暗红的血泊。左肩胛下的伤口依旧在缓慢地渗着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出细小的血沫。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

那两个黑影无声地站在染缸边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缸底如同破败人偶般的裴隐。蒙面杀手眼中的杀意并未褪去,手中的短刺在阴影里泛着幽冷的寒光。


痛。

无边无际的痛。像是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骨头缝里搅动,又像是有冰冷的钩子反复撕扯着肺叶。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引来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和浓重的血腥味。意识沉浮在粘稠冰冷的黑暗里,如同溺水的人,偶尔被剧烈的痛楚顶出水面,也只是瞬间的窒息和更深的绝望。

“……肺叶贯穿…失血过多…再晚半刻…”

“……肩胛下三寸…好狠的手段…贴骨刮过…避开了心脉…”

“……这污垢…染缸里的东西…会要命的…”

模糊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水传来,断断续续,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是苏芷。

裴隐残存的意识艰难地捕捉着这些破碎的词语,试图将它们拼凑起来。肺叶…贯穿…染缸…污垢…要命…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他混沌的意识里,激起更深的寒意。他想动,想睁眼,想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但身体仿佛被无形的巨石压着,沉重得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只有那无处不在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清晰地提醒着他濒死的处境。

冰冷的触感落在额头上,带着淡淡的药草气息,像是一点微弱的烛火,试图驱散笼罩他的黑暗。紧接着,一股极其辛辣、直冲天灵盖的刺鼻气味猛地钻进鼻腔!

“呃——嗬!”

裴隐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破风箱般的抽气声!紧闭的眼睑猛地颤动,沉重的眼皮被这股霸道的气味强行撬开了一条缝隙!

模糊的光影晃动,如同水底摇曳的灯影。一张清丽而略显苍白的脸,正俯视着他。是苏芷。她脸上依旧戴着那方素纱面巾,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寒潭的眼睛,此刻那眼中却凝聚着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凝重。她手中拿着一块浸湿的、散发着浓烈药味的布巾,显然刚才那股辛辣气味就来源于此。

“醒了?”苏芷的声音透过面巾传来,依旧平静,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疏离,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别动。你伤得很重。”

视线渐渐聚焦。裴隐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硬板床上,身上盖着素色的薄被。头顶是简陋的木梁和青灰色的瓦片,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混合着血腥、草药和某种消毒药水的独特气味。这里不是刑部,也不是官驿,是苏芷在城南那间不起眼的小医馆。

他尝试转动眼珠,脖颈的肌肉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让他闷哼出声。目光艰难地扫过四周。狭小的房间里陈设简单,靠墙立着几个巨大的药柜,上面密密麻麻贴着标签。旁边一张桌子上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银针、小刀、镊子和沾满血污的纱布,显然刚刚经历过一场紧急的救治。

一道高大的身影,沉默地抱臂靠在门框上,几乎挡住了门口透进来的所有光线。靛蓝色的劲装,古拙的长刀,线条硬朗的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焦躁、懊悔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的神情。是燕赤云!他嘴唇紧抿,下颌绷出一道冷硬的线条,目光沉沉地落在裴隐身上,眼神深处翻涌着激烈挣扎的情绪,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死死忍住。

是他…救了自己?裴隐混沌的脑海里闪过染坊里那致命的杀招,冰冷刺骨的杀意,还有自己瘫在染缸底部、被黑暗吞噬的绝望。燕赤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又为何出手相救?是因为在玲珑戏班抢夺红泥未果的“愧疚”?还是……另有所图?

疑问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但此刻更强烈的,是身体深处那几乎要将意识再次撕裂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下刀片,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肩背处那可怕的伤口,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痉挛。

“唔……”裴隐的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痛吟,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忍着点。”苏芷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感。她迅速拿起一块干净的、浸透着某种冰凉药液的布巾,动作极其小心地覆在裴隐赤裸的上半身。那布巾一接触到皮肤,一股强烈的、如同无数冰针攒刺的寒意瞬间渗透进来,与伤口内部的灼热剧痛猛烈对冲!

“嘶——!”裴隐猛地倒抽一口凉气,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冰寒并非缓解,而是一种更深入骨髓的酷刑!仿佛要将他的血肉连同痛觉神经一起冻结、碾碎!

“蚀骨草的药性,封住创口周围的大脉,减缓出血,麻痹痛觉神经。”苏芷一边解释,一边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的双手稳如磐石,拿起一枚细长的银针,在油灯的火焰上迅速燎过,针尖瞬间变得灼热。

裴隐甚至来不及反应,那枚灼热的银针已经带着一丝细微的破空声,精准地刺入他左肩胛下方伤口边缘的一处穴位!

“呃啊——!”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电流瞬间贯穿全身的剧痛和麻痹感猛地炸开!裴隐眼前一黑,几乎再次昏厥过去!那感觉比伤口本身的撕裂痛楚更甚百倍!仿佛灵魂都被这根银针狠狠钉穿!

紧接着,是第二针!第三针!苏芷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每一针都精准地刺入围绕在伤口周围的关键穴位。灼热的针尖刺入皮肉的刺痛、冰寒药液带来的麻痹、穴位被激发产生的强烈酸胀感、以及伤口本身撕裂肺腑的剧痛……数种极致的感觉如同狂暴的潮汐,在裴隐残破的身体里疯狂冲撞、撕扯!

他如同被抛上岸的鱼,身体在冰冷的布巾下剧烈地抽搐、痉挛,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嘶吼,汗水瞬间浸透了身下的薄褥。每一次挣扎都牵扯着伤口,带来更汹涌的痛楚和窒息感。视线再次模糊,意识在剧痛的风暴边缘摇摇欲坠。

“按住他!”苏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

靠在门框上的燕赤云如同被惊醒的豹子,一个箭步冲到床边。那双曾用来撕裂敌人的大手,此刻却带着一种与魁梧身形不符的小心翼翼,却又异常坚定地按住了裴隐剧烈颤抖的双肩。巨大的力量传来,带着不容抗拒的沉稳,将裴隐死死地固定在床板上,阻止他因剧痛而疯狂挣扎可能造成的二次伤害。

“忍住!最后一针!”苏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她手中最后一枚银针,比其他针更长、更粗,针尖在灯火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她的目光锐利如刀,聚焦在裴隐心口偏左的位置——那里是伤口最深、最靠近心脏和肺叶主脉的区域!

裴隐透过模糊的泪水和汗水,看到了那枚长针!死亡的阴影瞬间攫住了他!他想挣扎,想躲避,但燕赤云如同铁钳般的大手将他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冰冷的寒芒,带着一种审判般的冷酷,朝着自己心口直刺而下!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刺破熟透瓜果的闷响。

预想中那贯穿心脏的剧痛并未传来。那枚长针并未刺入心脏,而是极其精准地、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贴着断裂的肋骨边缘,深深刺入了肺叶贯穿创口的最深处!

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灵魂被瞬间抽离的极致冰冷和麻痹感,从针尖刺入的地方猛地爆发开来!如同决堤的冰河,瞬间席卷了裴隐的四肢百骸!所有的剧痛、灼热、酸胀……所有疯狂肆虐的感觉,在这股极致的冰冷麻痹下,如同被冰封的火焰,瞬间凝固、熄灭!

裴隐绷紧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眼前彻底陷入一片纯粹的、冰冷的黑暗。只有耳边残留着自己那如同破风箱般、被强行压制在喉咙深处的、最后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嘶鸣。

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 * *

时间失去了意义。

裴隐感觉自己漂浮在一片冰冷的、粘稠的黑暗里。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痛楚,也没有感觉。只有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和虚无。仿佛灵魂已经脱离了那具残破的躯壳,在永恒的冥河里随波逐流。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刺痛感,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虚无中荡开一圈涟漪。

那刺痛来自心口。

并非伤口的剧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源自骨髓深处的、仿佛被某种无形之物烙印下的冰冷灼痛。这感觉极其微弱,却顽固地穿透了无意识的屏障,固执地拉扯着他沉沦的意识。

裴隐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随即,更多的感觉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一点点浮现。沉重的眼皮,酸涩的眼球,干裂如同砂纸摩擦的喉咙,以及……左肩胛下方那被冰封麻痹后、重新开始缓慢复苏的、钝刀子割肉般的沉痛。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昏黄的光线刺痛了久在黑暗中的眼睛。他下意识地想抬手遮挡,却发现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连动一下手指都异常艰难。

“别动。” 那个清冽平静的女声再次响起,近在咫尺。

裴隐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渐渐聚焦。苏芷正坐在床边一张矮凳上,手里拿着一块湿润的、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温热布巾,小心地擦拭着他额头和颈间的冷汗。她依旧戴着面巾,但露出的眉眼间透着深深的疲惫,眼睑下有着淡淡的青影,显然已守候多时。

“你昏迷了一天一夜。”苏芷的声音透过面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伤口很深,肺叶受损,失血过多。能醒过来,是阎王不收你。”

一天一夜……裴隐的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嗬嗬声,尝试开口,却只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水……”

苏芷放下布巾,拿起旁边小几上一个粗陶碗,里面盛着半碗温热的、颜色深褐的药汁。她用一把小银勺舀起一点,小心翼翼地凑到裴隐干裂的唇边。

温热的、带着浓郁苦涩和一丝回甘的药汁滑入喉咙,如同久旱逢甘霖,瞬间滋润了干涸灼痛的咽喉。裴隐贪婪地小口吞咽着,每一次吞咽都牵动着胸口的闷痛,但他顾不得了。

喝了几勺药,精神似乎恢复了一丝。他目光扫过房间,搜寻着那个高大的身影。

“他走了。”苏芷像是知道他在找谁,放下药碗,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把你送来,守了大半夜,天亮前走的。留了句话,说‘红泥的事,算他欠你一次’。”

红泥…欠一次…裴隐心中念头急转。燕赤云果然是为了那“胭脂泥”!他在玲珑戏班的抢夺,在染坊废墟的出手相救,都与此有关!他究竟知道什么?这红泥背后,除了连环剥皮案,还藏着什么?那句“欠一次”,是江湖人的义气,还是另有所指?

疑问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来。但此刻,更紧要的是染坊!凶手!那短暂的濒死幻象!

“染坊……”裴隐的声音依旧嘶哑虚弱,却带着急切的询问,“染缸……红泥……还有……一个女子的哭声……”

苏芷擦拭他手臂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抬起眼,那双沉静的眸子直视着裴隐,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染缸?红泥?哭声?”她微微蹙眉,似乎在回忆,“他把你送来时,你浑身是血,背后伤口沾满了那种粘腻的、暗红色的污垢,带着染坊特有的腐臭和……一丝很淡的、类似‘胭脂泥’的甜腥气。至于哭声……”她缓缓摇头,“未曾听闻。”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裴隐脸上,带着医生审视病人般的冷静:“你昏迷时,气息极其紊乱,脉象忽快忽慢,如同惊涛骇浪。我曾施针试图稳住你的心脉,但……”她的声音罕见地出现了一丝迟疑,“你的心口位置,似乎有些异常。”

心口?裴隐心头猛地一跳!那冰冷的灼痛感再次清晰地传来!

苏芷伸出手指,隔着薄薄的素色中衣,极其精准地点在裴隐左胸心口偏上的位置。她的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隔着衣料,轻轻按压。

“就是这里。”苏芷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当我试图用‘定魂针’稳住你濒临崩溃的心神时,针尖靠近此处,竟隐隐受到一股无形的、极其阴寒的阻力。仿佛……有什么东西盘踞在你心脉附近,抗拒外力的介入。”

她收回手指,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审视着裴隐瞬间变得凝重的脸:“那不是寻常的病灶。更像是一种……烙印。或者……某种外力强行留下的印记。阴寒,幽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死寂气息。”

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昏黄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扭曲晃动。

裴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苏芷指尖按压过的地方,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心口的冰冷灼痛感骤然变得无比清晰!烙印?印记?死寂气息?难道……难道那濒死时诡异的灵魂震颤、那破碎的光影、那女子的哭泣声……并非幻觉?而是自己这具身体里,真的存在着某种……无法理解的诡异之物?是它让自己“看到”了那些?养父临终前那深入骨髓的恐惧,是否也源于此?

巨大的冲击和未知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裴隐刚恢复一丝的理智再次淹没。他下意识地抬手,隔着衣料紧紧按住了心口的位置。那里,仿佛真的盘踞着一块不属于自己的、散发着幽寒之气的冰。

苏芷沉静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压力,笼罩着他。

裴隐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知道,苏芷在等一个解释。一个关于心口异常、关于染缸幻象、关于女子哭声的解释。他不能说实话。这诡异的能力,这心口的烙印,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不仅会引来朝廷的猜忌和追捕,更可能惊动那隐藏在黑暗中的“幽冥道”!养父的警告犹在耳边——“速离神都”!

他必须说谎。一个能暂时稳住苏芷,又能解释眼前异常的说辞。

“……旧疾。”裴隐的声音嘶哑而干涩,带着一种久病缠身的疲惫和虚弱感,眼神微微垂下,避开苏芷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幼时落下的病根……心脉有损……遇到剧痛、惊吓,或是……濒死之际,便会如此……气息紊乱,五感混乱,生出些……虚妄的幻象。”他顿了顿,补充道,“家父……生前也曾因此症困扰。”

他说的半真半假。心脉有损是假,但幼时体弱多病,被养父从乱葬岗捡回后确实调养了很久。至于那濒死幻象……他只能将其归结为“虚妄”,归结为“旧疾”发作时的混乱。

苏芷没有说话。房间里只剩下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裴隐自己压抑的、带着痛楚的呼吸声。空气仿佛凝固了。昏黄的光线勾勒着苏芷沉静的侧脸,她面巾下的表情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静静地倒映着跳跃的灯火,也倒映着裴隐强作镇定的脸。

那目光里,没有质疑,没有追问,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冰冷的审视。仿佛在透过裴隐苍白的脸色、虚弱的喘息、以及那紧紧按住心口的手,去剖析他话语里每一个细微的破绽,去感知那“旧疾”之下,是否真的只隐藏着虚弱的脉搏,而非某种更幽邃、更令人不安的存在。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同煎熬。裴隐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掌下,那心口的位置,似乎因为紧张和谎言,那冰冷的灼痛感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具有存在感,仿佛在无声地嘲弄着他的掩饰。

终于,苏芷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她站起身,没有再看裴隐,而是走到那张摆满药瓶的桌子前,拿起一个青瓷小瓶,倒出两颗乌黑油亮的药丸。

“既是旧疾复发,引动了心脉旧伤,更需静养,切忌再劳神费力,更不可再涉险地。”她的声音透过面巾传来,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这是‘固本培元丹’,早晚各一粒,温水送服。”她将药丸放在小几上,又拿起那块温热的布巾,继续擦拭裴隐手臂上沾染的血污和染缸留下的暗红色污迹。

她的动作依旧稳定、轻柔、带着医者特有的专注,仿佛刚才那段关于心口烙印和濒死幻象的对话从未发生。仿佛她真的接受了“旧疾”这个解释。

但裴隐知道,她没有信。

那短暂的、如同冰封般的沉默,那深潭般平静眼神下的审视,都清晰地告诉他,这位医术精湛、心思剔透的女医官,绝不会轻易被一个如此拙劣的谎言所蒙蔽。她只是选择了暂时不问。或许是因为他重伤未愈,或许是因为她有着自己的判断和顾虑。

这暂时的平静,如同冰层下汹涌的暗流,让裴隐感到更加沉重的不安。

他闭上眼,任由苏芷温热的布巾擦拭着皮肤,那冰冷的灼痛感在掌心下固执地跳动着,如同一个无法摆脱的烙印,一个来自未知深渊的警示。染坊的杀机,女子的哭泣,染缸的红泥……还有苏芷那洞悉一切却又沉默不语的眼神……


苏芷医馆里那股混合着血腥、草药与消毒药水的独特气味,似乎已渗入骨髓,在裴隐踏出那扇低矮木门的瞬间,依旧顽固地萦绕在鼻端,与神都清晨湿冷的空气格格不入。他拒绝了苏芷备车的提议,执意步行。每一步踏在青石板路上,左肩胛下方那被层层纱布包裹的伤口便传来一阵沉闷的钝痛,如同体内埋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它,提醒着他染坊废墟里的冰冷杀机与濒死的绝望。失血过多带来的虚弱感如同跗骨之蛆,脚下虚浮,眼前景物偶尔会短暂地蒙上一层灰翳。他强迫自己挺直脊背,深青色的官袍下摆扫过湿漉漉的地面,留下细微的水痕。

刑部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晨光里洞开着,如同巨兽张开的嘴。门口值守的差役远远看见裴隐苍白如纸的脸色和明显僵硬的步伐,眼中都掠过一丝惊诧和不易察觉的怜悯,却无人敢上前询问,只是默默躬身行礼。跨过高高的门槛,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陈年卷宗墨香、汗味、以及衙门深处特有阴冷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但这股往日里代表秩序与律法的气息,此刻却让裴隐感到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值房的门虚掩着。裴隐刚走到门口,一个穿着皂隶服色的年轻差役便慌慌张张地从里面小跑出来,差点与他撞个满怀。

“裴…裴大人!”差役看清是他,吓得一哆嗦,脸都白了,“您…您可回来了!赵…赵侍郎在您值房里…等您多时了!脸色…脸色难看得很!”

裴隐脚步未停,只微微颔首,示意知道了。他抬手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

值房内光线有些昏暗。窗外是阴沉的天空,吝啬地洒下一点灰白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新沏的雨前龙井的茶香,但这股本该清雅的香气,此刻却如同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头。

刑部右侍郎赵衍,正背对着门口,负手站在裴隐那张堆满卷宗的木案前。他穿着象征三品大员的深紫色云雁补子常服,腰束玉带,身形挺拔,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官威。听到门响,他缓缓转过身。

赵衍约莫五十上下,面皮白净,保养得宜,三缕修剪整齐的长髯垂在胸前,颇有几分儒雅气度。但此刻,他脸上没有一丝往日的和煦,只有一片沉凝的、如同暴风雨前夕低气压般的阴鸷。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寒光闪烁,锐利如刀,毫不掩饰地审视着裴隐苍白憔悴的面容、微微佝偻的肩背,以及那身沾染了药味和淡淡血腥气的官袍。

“裴主事,”赵衍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铁摩擦般的冷硬质感,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子砸在地上,“好大的架子啊。让本官好等。”

裴隐强忍着伤口牵扯的剧痛,挺直身体,抱拳躬身行礼:“下官裴隐,参见侍郎大人。下官有伤在身,行动不便,未能及时迎候,请大人恕罪。”他的声音带着重伤初愈的沙哑和虚弱,但语气依旧沉静。

“伤?”赵衍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眼神里的寒意更甚,“本官倒是听说,裴主事神勇得很呐!单枪匹马,夜探凶地,勇斗贼寇,差点为国捐躯?真是……感天动地啊!”他拖长了调子,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讽刺。

裴隐沉默着,没有辩解。他知道,任何解释在赵衍此刻的盛怒面前,都苍白无力。

赵衍踱步上前,走到裴隐面前,距离近得裴隐能闻到他身上昂贵的沉水香气息。那股香气与这值房里陈旧的卷宗气息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异味道。赵衍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一寸寸刮过裴隐苍白的脸、紧抿的嘴唇、以及额头上因强忍痛楚而渗出的细密冷汗。

“朱雀桥下,脸皮剥尽,戏服裹尸。翠云轩画舫,如法炮制,对镜梳妆!”赵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在这狭小的值房里炸开,震得案头的灰尘簌簌而下,“短短数日,两桩!两桩如此骇人听闻、令人发指的凶案!神都上下,人心惶惶!流言蜚语,甚嚣尘上!说什么‘画皮厉鬼索命’,说什么‘妖祟横行’!连宫里头,都惊动了!”

他猛地一拍身旁的木案!“砰”的一声巨响!案上堆积的卷宗、墨砚、笔架都跟着跳了一下,茶水泼洒出来,在案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裴隐!”赵衍的手指几乎要点到裴隐的鼻尖,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锥,“你是提刑司副使!专司刑名侦缉!本官将这案子交给你,是对你的信任!是指望你速速破案,安定人心!可你呢?你都干了些什么?!”

“放着现成的线索不深挖!放着刑部积年的老手不用!偏要独断专行!玩什么微服私访!探什么戏班染坊!”赵衍的声音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斥责,更深处却隐藏着一种急切的、想要将事态尽快压下去的意图,“结果呢?案犯没抓着!自己差点丢了小命!还弄得一身伤回来!耽误了多少时日?!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都传成什么样子了?!再这样下去,刑部的脸面,朝廷的威严,都要被你丢尽了!”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压下翻腾的怒火,但眼神里的阴鸷却丝毫未减。他向前逼近一步,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耳语的警告意味,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裴隐的耳膜上:

“裴主事,本官不管你查到什么,看到什么,或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风言风语。”他刻意加重了“不该听”三个字,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裴隐的伪装,“这案子,性质恶劣,影响极坏!必须尽快了结!给上面一个交代,给神都百姓一个交代!”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下气音,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有些案子,牵扯太深,水太浑,不是我们该碰,也不是我们能碰的。尤其是……那些被无知小民渲染得神神鬼鬼、捕风捉影的所谓‘妖祟’之案!”

“妖祟”二字,如同两枚冰冷的钢钉,被他狠狠地钉在了裴隐的心上!

“当断则断!”赵衍最后四个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寻个合理的由头,找个够份量的‘凶犯’,把案子结了!平息物议,安定人心,这才是为官之道!才是对朝廷负责!切莫……因小失大,为了你那点捕风捉影的‘疑心’,把自己,把整个刑部,都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赤裸裸的威胁!赤裸裸的暗示!要求他放弃追查真相,草草结案,甚至不惜构陷无辜!赵衍话里话外,都在警告他远离“妖祟”之说,其背后隐藏的,绝非仅仅是官场倾轧,更像是对某种无法言说的恐怖力量的深深忌惮!

裴隐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更深的寒意,从心底猛地窜起!他紧抿着苍白的嘴唇,下颌绷出一道冷硬的线条,伤口处的剧痛仿佛被这股怒意点燃,烧得更加炽烈!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赵衍那充满压迫感的逼视,没有退缩,也没有愤怒的辩驳,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语气,清晰地说道:

“大人明鉴。下官所查,皆循人证物证。朱雀桥红泥,指向玲珑戏班特制‘胭脂泥’;翠云轩红绳,乃黑市‘千机阁’独有‘牵丝傀线’;两具尸首伤口特征,皆示凶手精通人体,手法娴熟,绝非鬼魅所为。下官遇袭之地,永昌染坊废墟,亦发现与案中红泥同源之污垢。此案,人为无疑。草率结案,恐纵真凶,后患无穷。”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伤后的虚弱,但每一个字都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清晰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力道。那平静目光下蕴含的坚持,如同磐石,与赵衍眼中翻腾的阴鸷和急迫,形成了无声而激烈的碰撞!

赵衍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显然没料到裴隐在如此重伤和巨大压力下,竟还能如此冷静、如此清晰地摆出证据链,甚至直接点破了“人为无疑”,这几乎是在当面驳斥他“妖祟”定性的意图!

“好!好一个‘人为无疑’!”赵衍怒极反笑,眼神里的寒意几乎凝成实质,“裴主事果然……铁骨铮铮!好得很!”他不再看裴隐,猛地一甩袖袍,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紫色的官袍下摆带起一阵冷风。

走到门口,他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冰冷的声音如同淬毒的箭矢,射向裴隐的脊背:

“本官言尽于此!裴主事好自为之!若因你一意孤行,再生事端,延误了结案之期……”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留下一个充满无尽威胁的空白,“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沉重的脚步声带着压抑的怒火,渐渐远去,消失在刑部走廊的深处。值房里那股沉水香与卷宗混合的怪异气味,似乎也随着赵衍的离去而淡薄了几分,但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却并未消散,反而如同冰冷的蛛网,更加严密地笼罩下来。

裴隐依旧站在原地,身体因为强忍伤口的剧痛和巨大的精神压力而微微颤抖。他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部,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却也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草草结案?找个替死鬼?这就是刑部侍郎给出的“为官之道”?为了所谓的“安定”,掩盖真相,纵容那剥皮换脸的恶魔继续逍遥法外?赵衍对“妖祟”之说的刻意打压和恐惧,背后又隐藏着什么?

绝不!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自己那张凌乱的木案上。赵衍方才那一掌拍下,震乱了堆叠的卷宗。一本边缘被茶水浸湿、露出深褐色水痕的薄册子,斜斜地滑落出来,半搭在案边,眼看就要掉落在地。

裴隐强忍着痛楚,上前一步,弯腰想将其拾起。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本湿漉册子的瞬间,一只枯瘦、带着墨渍的手比他更快一步,稳稳地托住了册子滑落的下缘,将其轻轻推回案上。

裴隐抬头。

刑部老书吏陈砚,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案旁。他佝偻着背,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头发花白稀疏,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一副饱经风霜、谨小慎微的模样。此刻,他低垂着眼睑,目光躲闪,不敢与裴隐对视,只是动作麻利地用袖子擦拭着册子边缘的水渍,嘴里小声念叨着:“哎呀…湿了湿了…可惜了…裴大人您当心身子…”

他的动作自然无比,仿佛只是无意中进来收拾被赵侍郎弄乱的案卷。

就在他擦拭册子、身体微微前倾靠近裴隐的刹那,裴隐清晰地看到,陈砚那枯瘦的手指,借着袖子的遮掩,极其快速、极其隐蔽地,将一样东西塞进了那本湿漉册子的封皮夹层里!动作快如闪电,若非裴隐全神贯注,几乎难以察觉!

做完这一切,陈砚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依旧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继续擦拭着册子,嘴里还在念叨着:“赵大人也是…发这么大火…裴大人您别往心里去…查案要紧…身子更要紧…”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底层小吏特有的惶恐和劝慰。

裴隐的心猛地一跳!他面上不动声色,甚至配合着陈砚的絮叨,微微咳嗽了两声,手抚上左肩伤处,做出痛苦疲惫之态,声音虚弱地道:“有劳陈老……本官……有些乏了……”

“是是是!大人您快歇着!这些卷宗小的来收拾!”陈砚连忙应道,手脚麻利地将案上散乱的卷宗拢好,包括那本被“抢救”回来、边缘湿漉的册子。他抱着卷宗,又低低说了一句“大人保重”,便佝偻着背,脚步匆匆地退出了值房,还轻轻地带上了门。

值房里重新只剩下裴隐一人。

他缓缓走到案后坐下,伤口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阵阵袭来。他定了定神,目光如电,落在那堆被陈砚整理好的卷宗上,精准地抽出了那本边缘犹带湿痕的薄册子。

这是一本普通的刑部内部行文记录册,记录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公文往来和人员调配。

裴隐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探向册子的硬质封皮内侧。指尖在封皮内衬粗糙的纸张上轻轻摸索。

找到了!

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带着陈旧墨香的纸片,被巧妙地藏在封皮夹层里!裴隐将其小心地抽出,展开。

纸片不大,质地是刑部专用的、韧性较好的黄麻纸,但边缘已经有些毛糙发脆,显然有些年头了。上面并非公文,而是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字迹工整却透着一股仓促和紧张感。

裴隐的目光迅速扫过纸上的内容,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一份残缺的卷宗抄录!记录的不是别的,正是三年前发生在神都西郊的一桩悬案!

“……尸现于乱葬岗槐树下……面皮尽失……身着大红嫁衣……姿态如坐花轿……”

“……仵作验:致命伤为颈骨断裂……剥皮手法精熟……死后所为……”

“……现场遗留……猩红丝线一缕……疑为特制‘牵丝’……”

“……案发当夜……电闪雷鸣……有更夫见……青面人影……倏忽即逝……”

“……卷宗编号:丙辰年秋,西郊无名女尸案……后……归档封存……”

记录到此戛然而止。在最后一句“归档封存”之后,字迹陡然变得潦草、颤抖,仿佛书写者内心充满了巨大的恐惧,用尽全力写下了最后几个力透纸背、几乎要划破纸张的字:

“丙辰年腊月……卷宗……焚于意外走水……灰烬中……现扭曲符文……无人识得……”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裴隐脑海中炸响!

三年前!同样的剥皮!同样的戏服(嫁衣)!同样的红绳(猩红丝线)!同样的手法精熟!同样的……青面人影!甚至连卷宗被焚毁的结局都如出一辙!这绝非巧合!是同一个凶手,或者同一个组织!在三年后,以更加嚣张、更加仪式化的方式,卷土重来!

赵衍!刑部!他们不仅知道!他们甚至在三年前就试图掩盖!焚毁卷宗!将真相连同那些可能指向“幽冥道”的“扭曲符文”,一同埋葬在灰烬之中!那句“妖祟案勿深究”,哪里是告诫?分明是命令!是掩盖真相、粉饰太平的命令!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染坊里那致命的一刺更加深入骨髓,瞬间攫住了裴隐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抬手,紧紧按住左胸心口的位置——那里,那冰冷的烙印仿佛感应到了他此刻翻腾的惊怒与彻骨的寒意,骤然变得清晰而灼痛!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阴寒的气流,似乎正顺着血脉,悄然弥漫开来……

值房里死寂无声。窗外,天色更加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神都的屋脊。案头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裴隐苍白而凝重的脸映照得明灭不定。他捏着那张发脆的纸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盯着“焚于意外走水”和“扭曲符文”那几个字,仿佛要将它们烙印进灵魂深处。

陈砚……这个看似胆小怕事、谨小慎微的老书吏……他冒着巨大的风险,将这份被刻意抹去的真相碎片,悄悄塞给了他!他知道多少?他又为何要这么做?

裴隐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值房紧闭的门扉,仿佛要刺破刑部那重重叠叠、深不见底的阴暗回廊。


刑部值房那扇沉重的木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走廊里偶尔传来的、压低的脚步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裴隐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残留的墨香、卷宗陈旧的尘土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赵衍身上的昂贵沉水香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左肩胛下方的伤口在紧绷的神经下,如同被钝器反复敲打,传来一阵阵沉闷而顽固的钝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它,提醒着染坊废墟里的冰冷杀机与濒死的绝望。

他缓缓走到那张堆满卷宗的木案后坐下。案头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昏黄的光线将他苍白憔悴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他摊开手掌,掌心静静躺着两样东西。

左边,是从朱雀桥女尸小指上解下的那根猩红细绳。它被仔细地盘成一个圈,色泽依旧纯正妖异,在灯光下泛着一种近乎活物的、内敛的光泽。右边,是燕赤云在翠云轩画舫临走前,看似随意抛给他的一小段深褐色皮绳——那是燕赤云那柄古拙长刀刀柄上缠绕的、被摩挲得油亮的缠绳。

两张泛黄脆硬的纸页,也静静地摊在案上。一张是陈砚冒死塞给他的三年前悬案抄录,上面“猩红丝线”、“青面人影”、“卷宗焚毁”的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另一张,则是从永昌染缸幻象中强行记下的、扭曲符文的潦草摹本。

所有的线索,如同冰冷的丝线,缠绕着猩红的绳结,指向迷雾深处那名为“幽冥道”的狰狞轮廓。而这两根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绳子,或许就是撕开这迷雾的第一道裂口。

裴隐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和伤口的痛楚,将所有精力凝聚在眼前的物证上。他取出一套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工具:大小不一的银质镊子、边缘被打磨得极薄的牛骨刮刀、一个寸许长的单筒水晶透镜,还有几个装着不同透明液体的小瓷瓶。

他先用最细的镊子,极其小心地夹起那根猩红细绳的一端,凑近油灯的火苗。绳子在火舌的舔舐下,没有像寻常棉麻丝线般迅速焦黑卷曲燃烧,反而只是微微变色,散发出一种极其淡薄的、类似烧灼毛发又带着一丝奇异甜香的焦糊味。绳身本身,竟无丝毫软化或断裂迹象!其耐热性远超寻常材质。

接着,他拿起牛骨刮刀,用最锋利的刃口,以极小的角度和极轻的力道,尝试刮擦红绳的表面。刮刀过处,只留下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白色刮痕,并未刮下任何纤维碎屑。其表面之坚韧光滑,如同某种特制的皮革或胶质。

裴隐放下刮刀,拿起单筒水晶透镜,凑到眼前。镜片将红绳的局部放大数倍。在昏黄的灯光下,红绳的微观结构清晰地呈现出来——并非寻常丝线的捻合结构,而是一种极其致密、均匀、几乎看不到任何纤维缝隙的胶质体!其内部似乎均匀地分布着无数极其细微的、如同血丝般的深红色脉络,正是这些脉络赋予了它那妖异的色泽和难以摧毁的韧性!

他眉头紧锁。这材质……闻所未闻!绝非天然丝麻,亦非寻常人工所能合成。他拿起一个装着透明液体(蒸馏水)的小瓷瓶,用滴管吸取一滴,小心地滴在红绳上。水珠凝聚,如同落在荷叶上,久久不散,更不渗透。耐水性同样惊人。

他依次尝试了另外几种液体:淡醋(测试酸碱反应)、烈酒(测试溶解性)、甚至是一种特制的、能溶解某些动物胶的弱碱性药液。结果依旧——红绳岿然不动,毫无反应。其化学惰性,同样令人咋舌。

裴隐放下工具,拿起那截燕赤云留下的深褐色皮绳。入手的感觉截然不同。皮绳略显粗糙,带着皮革特有的韧性和弹性,表面有明显的使用磨损痕迹。他用同样的方法测试:靠近火苗,边缘迅速焦黑卷曲,散发出蛋白质燃烧的臭味;刮刀一刮,能刮下细小的皮屑;水滴上去,很快被吸收变深;烈酒擦拭,颜色略有晕染。

这是上好的、经过特殊鞣制的牛皮缠绳。坚韧、实用、常见于江湖人的兵刃之上。与那根猩红的“傀线”,无论是材质、工艺还是特性,都天差地别。

裴隐的目光在两段绳子之间反复游移。不对!感觉不对!在翠云轩画舫,燕赤云将那截皮绳抛给他时,那眼神里的笃定和暗示绝非作伪。他一定发现了什么!这两者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自己尚未察觉的、更深层次的联系!

他再次拿起单筒水晶透镜,这一次,将观察的目标聚焦在两段绳子的断口处。

猩红“傀线”的断口,在放大镜下显得异常平整光滑,边缘微微向内卷曲,显示出它被某种极其锋利的刃具瞬间切断的特性,其内部的“血丝”脉络在断口处清晰可见,如同凝固的血痂。

而燕赤云那截深褐色皮绳的断口……裴隐的瞳孔骤然收缩!

皮绳的断口略显毛糙,是长期使用磨损后自然断裂的痕迹。但在放大镜下,那断口处的毛糙纤维缝隙里,竟然也分布着极其细微、若隐若现的、颜色比皮绳本身略深一些的……暗红色脉络!这些脉络极其稀少、极其细微,混杂在皮绳本身的纤维之中,若非刻意寻找且在放大镜下仔细观察,几乎无法察觉!但它们的存在本身,就足以说明问题!

“同源……”裴隐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牵动着伤口的剧痛,也让他额角渗出冷汗,“材质不同,但……核心的‘线’……是同一种东西!”

这深褐色皮绳,是用某种方法,将那猩红“傀线”作为“芯”,包裹在坚韧的皮革之中!所以它才拥有远超普通皮绳的强度!所以燕赤云才会如此笃定地将它交给自己!他在用这种方式,无声地揭示着红绳的本质!

“牵丝……傀线……”裴隐喃喃自语,脑海中瞬间闪过燕赤云在翠云轩画舫那带着江湖气的断言,“黑市‘千机阁’独家秘制……专供玩提线傀儡的偏门行当或者……某些见不得光的手艺人!”

千机阁!这个名字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灯塔!

所有的线索碎片,在这一刻被无形的磁力猛地吸附、串联!

玲珑戏班特制的“胭脂泥”,与染缸幻象中暗红泥浆同源!《百戏考》、《皮影秘要》残页记载的剥皮、牵丝邪术!三年前悬案中同样出现的“猩红丝线”和最终被焚毁的卷宗!以及如今连环案中出现的、来自千机阁的“牵丝傀线”!

幽冥道……这个隐藏在血腥仪式和诡异秘术背后的组织,必然与这专售偏门器具的“千机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千机阁很可能就是他们获取作案工具的关键渠道!

突破口!一个清晰、明确、可以追查的突破口!

巨大的激动如同电流般窜过裴隐疲惫的神经,甚至短暂地压过了伤口的剧痛。他猛地站起身,动作牵动伤处,让他眼前一黑,闷哼一声,不得不扶住桌案才稳住身形。额头的冷汗瞬间更多了。

不行!不能等!赵衍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幽冥道的杀手随时可能再次袭来!他必须立刻行动!

他抓起案上那根猩红的“傀线”和摹画着扭曲符文的纸页,塞入怀中。刚准备唤人备马,值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进。”裴隐强压下急促的呼吸,坐回椅中,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门被推开一条缝,老书吏陈砚那张布满皱纹、带着惯有谨小慎微神情的脸探了进来。他手里捧着一叠新誊抄好的公文,低声道:“裴大人,这是今日需要您过目的几份卷宗副本……”他一边说,一边佝偻着背走进来,将卷宗放在案角,目光却飞快地、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扫过裴隐苍白的脸和紧按左肩的手。

“有劳陈老。”裴隐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陈砚身上,带着一丝探究。这个老人,冒着巨大风险传递了三年前的秘密,他究竟知道多少?又为何要这么做?

陈砚放下卷宗,却没有立刻离开。他搓着枯瘦的、沾着墨渍的手,眼神躲闪,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充满了犹豫和恐惧。最终,他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苍凉:“大人……保重……有些路……太黑……太险了……” 说完,他不敢再看裴隐,如同受惊的兔子般,低着头,脚步匆匆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那一声叹息,一句“太黑太险”,像冰冷的雨水,浇在裴隐刚刚燃起的急切之上。陈砚的恐惧是真实的,他传递情报已是极限,不敢也不能再做更多。千机阁,黑市,那是比刑部衙门更深、更险的泥潭,是法外之地,是亡命之徒的乐园。

靠他裴隐一人,拖着这重伤之躯,贸然闯入,无异于自投罗网。他需要一个熟悉那片黑暗泥沼的引路人。

一个名字,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燕赤云。

这个亦正亦邪、身手高强、消息灵通,且似乎对“牵丝傀线”和“幽冥道”有所了解的江湖浪客!他抢过红泥,救过自己,又用独特的方式点破了红绳的来历。他欠自己一次?或者,他本身也对幽冥道有所图?

裴隐不再犹豫。他强撑着起身,走到窗边。刑部后院的马厩隐约可见。他推开窗,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青草和牲口粪便的味道。他对着马厩方向,将拇指和食指蜷起,放入口中——

“咻——!”

一声尖锐、短促、极具穿透力的唿哨声,如同离弦之箭,骤然撕裂了刑部后院清晨的宁静!惊得马厩里几匹役马不安地刨了刨蹄子,发出几声嘶鸣。

这是他与燕赤云在翠云轩画舫对峙后,对方离去时,隔着混乱的人群,用唇语和手势留下的一个极其隐蔽的联络方式——城南,土地庙,黄昏,以此哨为引。

裴隐放下手指,胸口因用力吹哨而剧烈起伏,牵动着伤处又是一阵钻心的痛。他扶着窗棂,脸色愈发苍白,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等待着。他不知道燕赤云是否在附近,是否听到了哨声,更不知道这个危险的江湖客是否会应约前来。

时间在伤口的钝痛和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刑部后院的喧嚣渐渐多了起来,差役的走动声,马匹的嘶鸣,车轱辘碾过石板路的声响……裴隐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等待,准备另想办法时,马厩角落堆放草料的阴影里,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极其突兀地、无声无息地显现出来。

靛蓝色的劲装,古拙的长刀斜挎腰间。燕赤云抱着双臂,斜倚在草料堆旁,脸上带着惯有的、几分玩味又几分探究的神情,隔着大半个后院,遥遥地望向裴隐所在的值房窗口。阳光穿过屋檐的缝隙,在他硬朗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听到了哨声。他来了。

裴隐紧抿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没有任何笑意、却带着决绝弧度的表情。他对着燕赤云的方向,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随即关上了窗户。

窗棂合拢,隔绝了视线。裴隐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椅子上,急促地喘息着,抓紧这片刻的喘息之机,积蓄着即将面对那黑市泥潭的最后一点力气。怀中的猩红“傀线”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紧贴着肌肤。


神都的繁华如同巨大的织锦,白日里金线银丝,光鲜亮丽。而当夕阳沉入西山,暮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浸透宣纸般洇开,那些被阳光掩盖的暗纹便悄然浮现、蔓延,勾勒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潜行于地下的世界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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