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脊背上像小石子儿,苏蘅膝盖陷在泥里,指甲缝里全是湿冷的泥土。
当“周通判”三个字随着最后一块泥块滑落时,她后槽牙猛地咬进腮帮,前日在刘家庄地窖翻出的十二张伪契,每张契尾都压着“周记纸坊”的暗印,而周乡绅总说自己祖父是“前明遗民”,可这木板上的“光绪二十一年”,分明是大靖开国前的年号。
“苏典吏!”张大力的声音混着雷声炸响,他裤腿卷到大腿根,手里还攥着半块用来堵漏的草席,“堤坝又裂了道缝子!
再不走要被水围里头了!“
苏蘅没应。
她指尖轻轻抚过木板上的字迹,雨水顺着发梢滴在“周通判”的“判”字上,墨迹晕开一点,却恰好显露出纸纹下的暗格,和李大娘怀里那半本旧契的纹路一模一样。
她突然想起三天前,李大娘跪在堂前哭,说儿子被乡绅抢了田契,那半本旧契边缘有个指甲盖大的焦痕,当时她只当是烛火烧的,现在看这木板上的凹痕。。。。。。
“张大哥!”她扯着嗓子喊,喉咙被雨水呛得发疼,“你身上有油布吗?”
张大力愣了愣,从怀里摸出块皱巴巴的油布,河工总揣着这东西包干粮。
苏蘅接过,动作比拆自己命簿还轻,把木板严严实实裹起来,塞进怀里。
官袍前襟立刻洇出深色水痕,可她压了压,确认木板贴紧心口,这才抓着张大力的胳膊站起来。
“走!”她抹了把脸上的雨,鞋跟陷进泥里拔不出来,干脆脱了官靴,赤着脚踩在碎石上,“先去西城门,我得把这东西送回县衙!”
回县衙的路走了半个时辰。
雨水顺着青石板往下淌,像条流动的河。
苏蘅怀里的木板越来越沉,每走一步都蹭得胸口发疼,可她不敢松半分,这不是块破木头,是李大娘儿子的田契,是刘家庄十二户人家的地契,是她这三个月蹲在库房翻旧案时,总觉得缺了一角的那片拼图。
王大人正在二堂擦胡子上的水,见她浑身滴着泥进来,刚要发作,目光扫过她怀里的油布包,突然顿住:“那是。。。。。。”
“青潭河堤坝冲出来的。”苏蘅把油布包放在案上,指尖发颤地解开绳结,“王大人请看。”
木板上的字迹在烛火下泛着暗黄。
王大人的手指刚碰到“周通判”三个字,突然抖了一下,那是他上个月才收到的密函里提到的名字。“你是说。。。。。。”
“刘家庄地窖的伪契,用的是周记纸坊的纸。”苏蘅从袖中摸出前日抄录的契尾暗印,“纸坊的老掌柜说,光绪二十一年周通判管着河工银,后来犯了事被抄家,纸坊就归了族亲。
可李大娘的旧契是光绪二十年立的,上面却有周记的暗印,“她指着木板上”收河工银“的字迹,”这说明周通判犯事前,纸坊就已经在造伪契了。“
王大人猛地拍案,茶盏跳起来摔在地上:“传我的令!
刘大福、周乡绅,还有纸坊的账房,一概不许出城门!“他转身抓过官服,”你去库房,把近十年的河工银账册全搬来,我倒要看看,他们吞了多少银子!“
夜漏过了三刻,县衙后堂的烛火还亮着。
苏蘅跪在地上,面前摊开三十本账册,十二张伪契,还有那块从堤坝里捞出来的木板。
她的手指在纸页间翻飞,突然顿住,刘大福的名字在河工银发放册上出现了七次,可在伪契的中人栏里,也恰好是七次。
更妙的是,每次河工银到账的次日,纸坊就会进一批新纸。
“原来如此。”她轻声笑了,从笔架上抽了支狼毫,在伪契的“中人”栏画了个圈。
刘大福总说自己只是帮着说和,可这七次重合的日期,足够让他说不清了。
她想起白天王大人说要封城门,突然有了主意,明日升堂,不妨把账册和伪契摆出来,只说缺个“证人”,刘大福若急着找周乡绅串供。。。。。。
烛火突然晃了晃。
苏蘅抬头,窗外的竹影被风吹得乱晃,像有人站在那里。
她伸手摸向案头的镇纸,却触到怀里的木板。
木板上的“周通判”三个字还带着白天的潮气,贴在皮肤上凉凉的。
她低头整理账册,听见后巷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慢慢消失在街角。
更漏响了。
苏蘅把最后一本账册压在木板上,起身时腰骨发出“咔”的一声。
她吹灭烛火,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正好照在伪契的暗印上,那团墨迹里,隐约有个极小的“福”字。
她眯起眼,摸出放大镜凑近,刚看清那是刘大福的私印,后窗突然传来“啪”的轻响,像有石子砸在砖墙上。
她转身看向后窗,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更漏敲过五下时,苏蘅才抱着木匣摸黑回了家。
青石板路上的积水还未退尽,她的布鞋浸得透湿,每一步都发出“吱呀”的声响。
灶房里的残烛早灭了,她摸着火折子点亮油灯,暖黄的光映得案上十二张伪契泛着冷光,白天在县衙后堂整理到三更,到底还是把最紧要的几册账和那块木板带了回来。
“啪嗒。”
油灯芯爆出个灯花,苏蘅的手指正悬在伪契暗印上方。
她借放大镜凑近,那个极小的“福”字在灯光下清晰起来,是刘大福常用的九叠篆私印,印泥里还混着点朱砂,和上个月在乡约所见过的刘宅账房用印,颜色分毫不差。
“咚!咚!咚!”
门环被拍得山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苏蘅手一抖,放大镜“当啷”掉在木匣上。
她抄起镇纸就要往门后躲,却听见门外传来带着哭腔的喊:“苏典吏!
是我李大娘啊!“
她松了镇纸,快步拉开门闩。
月光下的李大娘鬓发散得像团乱麻,粗布衫前襟沾着泥,手里攥着半块被雨水打湿的青布,见着她就扑过来抓住手腕:“苏典吏,刘大福的狗腿子今夜在村里闹得凶!
砸了村头老槐树下的界碑,还堵了赵二婶家的灶膛,说。。。。。。说要把前儿个翻出来的地契全当烂纸烧了!“
苏蘅的指尖在夜色里凉得发颤。
她望着李大娘发肿的眼尾,那是被碎砖擦过的痕迹,喉咙突然发紧。
可下一刻,她反而攥住李大娘的手按在案上:“大娘别怕,您且说说,他们可提了伪契的事儿?”
“提了!”李大娘抽抽搭搭,“有个穿黑短打的小子骂骂咧咧,说’那姓苏的小典吏能翻出几张破纸?
明儿个就叫她连县衙的门都进不去!
’“
案上的油灯突然晃了晃。
苏蘅盯着跳动的灯芯,后槽牙慢慢咬出力道。
刘大福急了,急着在证据坐实前销毁线索,急着用威胁吓退查案的人。
可越是急,破绽就越多。
她想起怀里那块木板上“光绪二十一年”的年号,想起伪契暗格里和李大娘旧契吻合的纸纹,突然笑了:“大娘,您且回村。
明儿个我升堂问案,您把村里十二户的老人都带来,坐在堂下看。“
李大娘愣了:“这。。。。。。”
“他们要烧地契,咱们偏要把地契摊在太阳底下晒。”苏蘅把那块包过木板的油布塞进李大娘手里,“您拿这个包着您的旧契,明儿个我要让所有人看看,真契和伪契到底哪个经得住验。”
送走李大娘时,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
苏蘅站在门口望着渐亮的天色,把木匣往怀里又拢了拢。
匣中木板的边角硌着心口,倒像是给她打了个硬邦邦的底气,刘大福以为闹一闹就能吓退她,却不知他越急着动手,越说明伪契里的破绽还没被堵死。
卯时三刻,县衙二堂的门被拍得山响。
王大人揉着发红的眼皮来开门,见是苏蘅,茶盏里的冷茶泼了半杯:“你这丫头,昨日熬到三更,今日怎的比我还早?”
“王大人请看。”苏蘅把木匣往案上一放,取出伪契、账册、还有那块带着水痕的木板,“刘大福的人昨夜在村里闹事,正说明他们怕了。
这伪契暗印里的’福‘字,是他私印;河工银发放册和纸坊进纸日期七次重合,是他经手;最妙的是这块木板,“她指着”周通判“三个字,”周乡绅总说纸坊是前明遗业,可这木板上的年号是大靖开国前的,分明是周通判犯事前就私造纸契。“
王大人的手指重重叩在木板上,震得茶盏跳起来:“好!
今日辰时升堂,把刘大福、周乡绅、纸坊老掌柜一并传来!“他扯过官服往身上套,官帽歪在一边也顾不上,”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怎么抵赖!“
辰时整,县衙正堂的朱漆门“吱呀”推开。
刘大福穿着簇新的青缎马褂,腰间玉牌撞得叮当响,可刚跨进门槛,目光扫过堂前摆着的十二张伪契和那叠账册,眼角就猛地跳了两下。
周乡绅扶着拐杖跟在后面,白胡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芦苇。
“王大人,这是唱的哪出?”刘大福干笑两声,“小的不过是帮着乡民说和地契,怎的就成了堂下罪人?”
苏蘅站在王大人下首,指尖轻轻敲了敲伪契:“刘员外说帮着说和,可这七次河工银到账次日,纸坊就进新纸;这七次伪契的中人栏,又恰好是刘员外的名字。”她翻开河工银发放册,推到刘大福面前,“您说巧不巧?”
刘大福的脸涨成猪肝色:“这。。。。。。这能说明什么?
纸坊进纸是常事!“
“那这暗印里的’福‘字呢?”苏蘅举起放大镜,“刘员外的私印,连印泥里混的朱砂都和您账房用的一般无二。”她又指向那块木板,“周乡绅说纸坊是前明遗业,可这木板上的’光绪二十一年‘,是大靖开国前的年号。
李大娘家光绪二十年的旧契,却带着纸坊暗印,分明是周通判犯事前,纸坊就开始造伪契了!“
堂下突然响起抽气声。
十二户乡民挤在廊下,李大娘举着旧契哭出了声:“青天大老爷!
我家那半块旧契的焦痕,和这木板上的凹痕正好能拼上!“
周乡绅的拐杖“当”地砸在地上,白胡子抖得更厉害:“你。。。。。。你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苏蘅冷笑,从袖中摸出张纸,“这是纸坊老掌柜的供词,说每回造伪契的纸,都是刘员外亲自来取的。”她转向王大人,“王大人,刘员外说自己清白,不妨让他解释解释,为何纸坊的账上,每笔‘进纸银’都转到了他名下的钱庄?”
刘大福突然跳起来,腰间玉牌“哗啦”散了一地:“你。。。。。。你敢查我钱庄?”
“有何不敢?”王大人一拍惊堂木,“来人!
把刘大福、周乡绅押入大牢!
纸坊老掌柜已招了,你们还想抵赖?“
衙役们一拥而上。
刘大福的青缎马褂被扯得皱巴巴,踉跄两步撞在堂柱上,脸上的粉都蹭掉了一块。
周乡绅瘫在地上,拐杖滚到苏蘅脚边,她弯腰捡起,转手交给衙役:“收好了,别让犯人毁了证物。”
退堂时,日头已爬过飞檐。
苏蘅站在廊下整理案宗,指尖突然触到木板暗格里的一道凸起。
她借着日光细看,发现暗格深处还卡着半张残纸,墨迹斑驳处隐约能辨“漕运”二字。
她的呼吸猛地一滞。
漕运,那是州府才管的大买卖,怎么会和这小小的伪契案扯上关系?
身后传来王大人的咳嗽声:“苏典吏,去后堂领赏。”
苏蘅把残纸悄悄塞进袖中,转身时面上已带了笑:“谢王大人。”
可袖中残纸的边角,正轻轻戳着她的掌心。
她知道,刘大福的案子不过是掀开了一角,更沉的烂泥,还在下面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