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红马的马蹄声撞碎暮色时,苏蘅正捏着那封州府急件。
封泥上的朱砂还带着温热,像是刚从印泥里拔出来的。
她指尖在信笺边缘摩挲两下,突然听见差役粗重的喘息:“苏典吏,这信是州府陈录事亲自封的,说。。。。。。说河伯要发威了。”
最后一个字被风卷走的瞬间,苏蘅已经撕开了信。
墨迹未干的小楷在暮色里跳动:“据漕运司报,三日后有暴雨过境,青潭河水位恐超警戒线,沿岸堤坝年久失修,着令速查。”她后槽牙抵着腮帮,能尝到铁锈味,前日翻旧档时,她见过青潭河河堤的修缮记录,上一笔拨款还是五年前王知县刚到任时批的,后面跟着一串“暂存”、“缓议”的朱批。
“王大人呢?”她转身往县衙跑,皂靴底敲得青石板噼啪响。
差役在身后喊:“后堂用饭!”话音未落,她已经撞开了后堂门。
王知县刚夹起一筷子鲈鱼,银匙“当啷”掉在青瓷碗里。“苏典吏?”他抹了把油光光的嘴,目光扫过她手里的信,脸色突然发紧,“青潭河?”
“州府急报,三日后暴雨,堤坝撑不住。”苏蘅把信拍在案上,指腹重重压在“年久失修”四个字上,“卑职昨日查档,光绪二十一年堤坝加固用的是河沙掺石灰,如今二十年过去,遇水必酥。”
王知县的筷子“咔”地断成两截。
他猛地站起来,官服上的鸂鶒纹蹭到了酱碟,“传张文!
去库房取河工图册!
再点十个快手差役,带铁锹、草席、麻绳,“他突然顿住,盯着苏蘅泛白的指节,”你跟张文去,你看过旧档,知道哪里最薄。“
后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张文喘着气冲进来,腰间还挂着没解的算筹袋:“大人,图册取来了!”他额角的汗滴在图册封皮上,晕开一片淡墨。
苏蘅接过图册时,触到他掌心的薄茧,这是前日跟她去刘家庄翻田契时磨的。“走。”她只说一个字,转身时官袍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把王知县案上的账册吹得哗哗响。
出县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乌云像浸了墨的棉絮,压得屋檐下的灯笼都晃起来。
张文把马灯递给她,火舌在玻璃罩里跳,照见他紧绷的下颌线:“我让门房备了两辆牛车,装了二十捆草席。”
苏蘅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图册边缘,这是她看卷的老习惯,摸到纸纹粗糙处,正是青潭河中段的堤坝标注。
牛车碾过积水的街道,她掀开帘子,看见街角卖馄饨的老阿公正收挑子,竹匾里的馄饨皮被风卷得乱飞,像极了昨日刘大福案里被撕碎的伪契。
青潭河堤在二更天的月光下泛着冷白。
苏蘅跳下车时,裤脚立刻被湿冷的草叶浸透。
张文举着马灯照向堤坝,光斑扫过的地方,她看见土黄色的裂痕像蜈蚣似的爬满堤身。“这里。”她蹲下去,指甲抠进裂缝,带出一把混着碎陶片的泥沙,“当年偷工减料,连陶片都没筛净。”
“苏典吏!”
急促的呼喊惊飞了芦苇丛里的水鸟。
苏蘅抬头,看见河工队长张大力从堤坝另一头跑来,裤腿卷到膝盖,泥点溅到了脖颈。
他手里攥着半块断砖,砖上还粘着发黑的草筋:“刚才巡堤,西头塌了个洞!
水已经漫进来了!“
张文的马灯“啪”地掉在地上,火光在泥水里挣扎两下,灭了。
苏蘅摸出怀里的火折子,火星腾起的瞬间,她看见张大力眼里的血丝,和前日在刘家庄地窖里,赵小梅描述周通判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有多深?”她的声音稳得像块压舱石。
张大力把断砖递过来,砖上的草筋已经腐烂成絮:“能塞进去半块砖。
再下两场雨。。。。。。“他喉结动了动,”怕是要漫堤。“
风突然大了,卷着河腥味灌进领口。
苏蘅望着黑黢黢的堤坝,听见自己心跳声里混着远处的浪响,那不是河浪,是暴雨正在云里攒着力气。
她摸出图册,火折子的光映得纸页忽明忽暗,手指停在“龙王庙”三个字上,那里是堤坝最窄的地方,也是二十年前决堤的旧痕。
“张文,”她转身时,官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月白中衣,“去把牛车的草席全搬过来。
张大哥,带我们去西头那个洞。“
张大力抹了把脸上的泥水,转身就跑,胶鞋在泥里踩出“噗叽”的声响。
张文扯了扯她的袖子:“苏兄,这雨怕是后半夜就到。。。。。。”
“那就抢在雨前。”苏蘅把图册塞进他怀里,指尖在“龙王庙”位置重重一按,“你记着,等会不管看见什么,先保堤坝。”
远处传来闷雷,像有人在云里滚动石磨。
苏蘅踩着张大力的脚印往前跑,泥点溅上了她的下颌。
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混着越来越近的浪响,那不是错觉,是青潭河的水正在涨,正在舔舐那些藏着秘密的裂缝。
当她看见西头那个黑洞时,风里已经飘起了第一滴雨。
第一滴雨砸在苏蘅眉骨上时,她正攥着张大力递来的断砖。
凉意顺着额角滑进衣领,她忽然想起昨日在库房翻查堤坝旧档时,最后一页记录的墨迹,那是五年前县丞批注的“暂不修缮”,墨色浅得像被水浸过,分明是推脱之辞。
“张大哥!”她扯着嗓子喊,雨水顺着发梢滴进眼里,“带三个人去下游一里的渔户村,挨家敲窗!
堤坝撑不过半个时辰,让老弱先上牛车!“张大力的胶鞋在泥里打滑,应了一声就往黑暗里冲,后背很快被雨帘吞没。
张文抱着草席跌跌撞撞跑来,草席边缘的竹篾刮破了他手背,血珠混着雨水往下淌:“苏兄,库房只剩十六袋沙袋!”苏蘅接过草席时,指尖触到草茎上的倒刺,疼得缩了缩,这痛感倒让她清醒,她把草席往裂缝里塞,泥浆立刻从草缝里渗出来:“不够就拆牛车挡板!
木头比草席经泡!“
“官爷!官爷!”
嘶哑的哭喊混着雨声炸响。
苏蘅抬头,看见个灰布头巾的老妇正扶着柳树往这边挪,裤脚卷到大腿根,泥点溅了满脸。
她怀里还抱着个蓝布包裹,跑两步就要踉跄,像是踩中了泥里的碎石。
“李大娘?”张大力不知何时折返,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您不在家躲雨,跑河堤来做什么?”老妇扑到苏蘅脚边,蓝布包裹“啪”地砸在泥里,露出半截泛黄的纸角:“苏典吏!
我家那三亩水田的地契被周乡绅换了!
前日他拿新契来赶人,说我家契是假的。。。。。。“她突然抓住苏蘅的官袍下摆,指甲缝里全是泥,”我去县里找过您,说您来河堤了。。。。。。求您看看,我家那契。。。。。。真的是假的么?“
苏蘅蹲下来,雨水顺着帽檐砸在她后颈。
她捏起那截纸角,指尖刚碰到墨迹,心就猛跳起来,这纸纹是棉料混竹浆,和前日刘家庄伪契的纸一模一样。“大娘,您先起来。”她抽回被攥得发疼的衣角,声音放软了些,“您的事我记下了,等水退了,我去您家看旧契。”
“可周乡绅说明儿就要犁地!”李大娘突然拽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他儿子带着青壮守在田埂上,我。。。。。。我怕等不到水退。。。。。。”
“张文!”苏蘅转身喊,看见张文正和差役们拆牛车挡板,木楔子砸在车轴上的声响盖过了雨声,“带李大娘去西头的土地庙!
那边地势高,让庙祝烧碗姜茶,等抢险完我就过去!“张文抹了把脸上的水,把草席往差役怀里一塞,半扶半抱地架起李大娘:”走!
我背您!“
李大娘被背起的瞬间,蓝布包裹掉在泥里。
苏蘅弯腰去捡,雨水正好冲开包裹,露出里面半本旧契,契尾的画押处,“李王氏”三个字的墨色比其他字深了两成,像是故意描过。
她把包裹塞进李大娘怀里时,手指在画押处轻轻一按,泥水里立刻晕开一片淡黑,果然是新墨盖旧墨,和刘大福案里的手法如出一辙。
“苏典吏!”张大力的喊声响得像是要劈开雨幕,“堤坝!”
苏蘅猛地抬头。
方才塞草席的裂缝里,泥浆正像活物似的往外涌,混着碎陶片的泥水“噗”地喷出来,溅了她满脸。
更远处的堤坝传来“咔嚓”一声,像是骨头断裂的脆响,那是龙王庙方向,二十年前决堤的旧痕。
“所有人退到堤坝外!”她扯着嗓子喊,官袍下摆早被泥水浸透,沉得像坠了块石头,“张文!
带差役去搬石头!
张大哥!
把渔户村的渔船划过来,万一决堤。。。。。。“
话没说完,豆大的雨点突然密得遮了天。
苏蘅抹了把脸上的水,看见张大力正扶着个颤巍巍的老头往堤外跑,张文抱着块磨盘大的石头,每走一步都陷进泥里半只脚。
她转身去拽草席,指尖刚碰到草茎,就听见张大力又喊:“快看那边!”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雨水冲刷的堤坝上,一块半朽的木板正慢慢露出来。
木板边缘嵌着半截陶片,和她方才从裂缝里抠出的碎陶一个颜色。
最上面的字迹被雨冲开,隐约能看见“周。。。。。。”字的右半部分,像是人名。
苏蘅的呼吸突然一重。
前日在刘家庄地窖,她翻出十二张伪契,每张契尾都盖着“周记纸坊”的暗印,而周乡绅的祖宅,就在青潭河上游三里处。
她踩着泥水冲过去时,雨水正顺着木板缝隙往下淌。
木板上的字迹被冲得越来越清晰,有几个字已经能辨认:“。。。。。。光绪二十一年,收河工银。。。。。。”
后面的字还埋在泥里。
苏蘅跪在泥里,指甲抠进木板边缘的泥块,冰凉的泥水灌进袖管。
她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雨声,突然想起李大娘怀里那半本旧契,那上面的“周记纸坊”暗印,和这木板上的字迹,或许都藏着同一个秘密。
雨下得更急了。
苏蘅抹了把脸上的水,手指触到木板上一个凹痕,像是被硬物砸过的痕迹。
她抬头看向龙王庙方向,那里的堤坝又传来一声闷响,混着河水上涨的轰鸣。
但此刻她眼里只有这块木板,只有上面那些即将浮出水面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