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苏蘅就踩着青石板进了县衙。
她腰间挂着父亲留下的铜钥匙串,每走一步便叮铃作响,在空荡的穿堂里撞出细碎的回音。
签押房的门虚掩着,王知县的声音先透了出来:“进来。”
苏蘅推开门,混着苦茶味的风扑面而来。
王知县正对着晨光看供状,乌纱帽下的眉峰紧拧,案头的茶盏结了层白霜,显然已等了她许久。
“昨夜的事,从头说。”他放下供状,指节叩了叩张老三咬碎毒囊的那页。
苏蘅喉间发紧。
她昨夜在柴房守了半宿,看着差役们从酱菜坛里挖出的木匣被封了火漆,此刻说起那些撞门声、火舌舔帐幔的噼啪响,掌心还能触到镇纸的凉意。
末了她顿了顿:“张老三喊了‘周大人’,州府来的骑士。。。。。。”
王知县突然攥紧茶盏,指节泛白:“周明远的门生?”他低咒一声,茶盏“当”地磕在案上,“难怪刘大福敢在县城撒野。”他抬头时目光如刀,“你且记住,这县衙的文书是要呈给州府的,他周大人若想捂盖子,总得先过我这关。”
苏蘅心口一热。
王知县素日总板着脸批卷宗,此刻眼里却烧着团火,那是她整理税银亏空案时,在他看账册的眼神里见过的光。
“从今日起,你住西跨院。”王知县扯过朱笔在纸上圈了圈,“让张捕头派两个快手守着档案室,闲杂人等半步不许近。
至于刘大福。。。。。。“他笔尖重重一按,纸背洇出个深洞,”查他的老底。“
苏蘅接过盖了官印的调阅令,转身时青布裙角扫过砖缝。
穿堂风掀起她鬓边碎发,她摸了摸怀里的伪造货单,昨夜引狼入室的饵,今日该变成刺向狼喉的刃了。
档案室的樟木香混着霉味涌来。
苏蘅踮脚取下顶层的“田契”匣,木匣边缘的铜皮被她摸得发亮。
她抽出刘大福名下的地契,指尖顺着纸纹摩挲:康熙三十年的田契,纸色该是陈黄的,可这张。。。。。。她凑近烛火,瞳孔骤缩,纸纹是新的,墨色虽刻意做旧,却在“永业”二字的捺笔处洇了晕,分明是用新墨覆在旧纸上描的。
“苏典吏?”
张文的声音惊得她手一抖。
她慌忙把地契塞进袖中,抬头见他抱着一摞税银账册,靛青差服上还沾着草屑,想来是刚从库房搬来的。
“王大人让我把近三年的税银底册都搬来了。”张文将账册重重搁在案上,目光扫过她攥紧的地契,突然压低声音,“我今早去牢里提张老三,那孙子咬舌前喊了句‘刘老爷的盐引在。。。。。。’,被狱卒一棍子敲晕了。”
苏蘅呼吸一滞。
盐引!
刘大福在漕运上动手脚她早有怀疑,可盐引是朝廷命脉,若真能坐实。。。。。。她翻开税银账册,指尖在“刘记粮行”的条目上停住,去年秋税,粮行报的是三百石糙米,可县仓的入库单写的是二百八十石。
她又翻到前年,同样的差额,像条若隐若现的线,串起了田契、税银、还有昨夜的袭击。
“缺的二十石,该是折成现银进了私囊。”她抬头时眼睛发亮,“但光有账册不够,得让他自己承认。”
张文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突然笑了:“我知道刘大福每月十五去城郊土地庙烧香。
那庙后头有个废井,填了半人深的泥,“他指节敲了敲那页做旧的地契,”要是有人把假地契’不小心‘落在香案下,再让人传话说’苏典吏要拿旧契核新亩‘。。。。。。“
苏蘅心头的雾散了。
她抽出张白纸,蘸着浓墨抄起地契上的关键条款,末了在落款处描了个模糊的指印,像极了被茶水晕开的旧痕。
“后日十五。”她将纸页对着光,看墨迹在薄纸上透出影子,“他若来抢,便抓现行;他若不来。。。。。。”她勾了勾唇,“那这张假契,就该出现在州府的案头了。”
张文拍案而起,腰间铜铃震得嗡嗡响:“我这就去调土地庙的差役!”他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今早买的糖蒸酥酪,你昨夜没吃东西。”
苏蘅接过油纸包,甜香混着墨香涌进鼻尖。
她望着张文跑远的背影,突然想起父亲说过:“文书是死的,用文书的人是活的。”此刻她攥着那张假契,倒觉得这纸页也有了温度,像把淬了蜜的刀,专等那只贪心的手来抓。
暮色漫进档案室时,苏蘅抱着木匣往家走。
老黄狗瘸着腿迎上来,叼住她的裤脚往院里拽。
她刚点上油灯,木匣里的账册在暖光下泛着旧色,突然,
老黄狗的喉咙里滚出低低的呜咽。
苏蘅抬头,窗纸上映着个影子,是个人,正踮脚往院里看。
老黄狗的呜咽像根细针,扎得苏蘅后颈发紧。
她放下怀里的木匣,指尖悄悄扣住腰间铜钥匙串,这是父亲留下的,每回遇上事,摸一摸便觉踏实。
窗纸上的影子晃了晃,像是有人踮脚往屋里探,月光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出个歪扭的轮廓,看着倒像扛了根棍子。
“谁?”她提高声音,钥匙串在掌心攥出红印。
院外忽然响起急促的拍门声,混着年轻女子的喘息:“苏姐姐!
是我小梅!“
苏蘅松了口气,却没急着开门。
她凑到门缝往外瞧,赵小梅裹着件灰布袄,发辫散了半条,正攥着门环猛敲,脚边还沾着泥,显然是跑着来的。
老黄狗凑过去闻她裤脚,尾巴却没摇,反而又低低哼了一声。
“快开!”赵小梅压低声音,“刘大福今晚要来找你!”
门闩“咔嗒”一声。
赵小梅扑进来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油灯忽明忽暗。
她反手扣上门,手指绞着袄角直发抖:“我方才在巷口买糖画,听见他手下说‘那小典吏死咬着田契不放,今夜去吓唬吓唬,再抢了她的破本子’。。。。。。”她抬头时眼眶泛红,“我爹说刘大福早年在码头混过,手底下有几个会动刀子的!”
苏蘅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盯着案上摊开的税银账册,墨迹在灯影里泛着冷光,那页“刘记粮行”的差额还没圈完。
但很快,她吸了吸鼻子,把账册往怀里拢了拢:“他来抢,说明怕了。”她指尖抚过木匣上的铜锁,“小梅,你且躲里屋,门闩插紧。”
“那你。。。。。。”
“我等他来。”苏蘅扯过件旧棉袍裹住账册,又把伪造的地契塞进领口,“他要抢的是证据,我偏要当面撕开他的皮。”
赵小梅咬着嘴唇点头,转身时碰翻了茶盏,瓷片碎在地上。
苏蘅弯腰捡,余光瞥见窗外那道影子已经不见了,想来是去报信了。
子时三刻,梆子声刚响过。
院外传来粗重的喘息,接着是“哐当”一声踹门响。
老黄狗扑过去狂吠,被人一脚踢得撞在墙上,发出闷哼。
苏蘅攥着铜钥匙串站在案前,油灯芯“噼啪”炸了朵灯花,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倒比那几个破门而入的大汉还高。
“小典吏倒是有胆。”刘大福晃着进了屋,靛青缎子马褂上沾着草屑,身后跟着两个精壮汉子,一个拎着木棍,一个别着短刀。
他眯眼扫过案上的账册,突然笑了:“我当是多大的宝贝,原是几本旧账,”
“刘老爷看仔细了。”苏蘅抓起那页做旧的地契,对着灯光一抖,“康熙三十年的田契用的是竹纸,您这张的纸纹是桑皮纸,新得能摸出浆糊味。”她又翻开税银账册,指尖戳在“三百石”与“二百八十石”的差额上,“去年秋税缺的二十石糙米,按市价折银是一百二十两;前年是一百一十两,”她抬眼时目光如刀,“刘老爷的算盘珠子,可曾算过这些银子进了谁的腰包?”
刘大福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他身后的短刀汉子往前跨了一步,木棍“咚”地砸在案上,震得油灯直晃:“小娘皮,”
“闭嘴。”刘大福喝住手下,目光却不敢再往账册上落。
他搓了搓手,语气突然软下来:“苏典吏年纪轻轻,何必跟钱过不去?
我那粮行。。。。。。“
“还有盐引。”苏蘅打断他,从领口抽出半张皱巴巴的纸,正是张文说的,张老三咬舌前没说完的线索,“昨夜张老三喊’盐引在。。。。。。‘,刘老爷猜他想说什么?
是说您藏盐引的地窖,还是说州府周大人的印?“
刘大福的喉结动了动。
他突然抄起桌上的茶盏砸向苏蘅,却被她侧身躲过,茶盏“啪”地碎在墙上。“你敢报官?”他扯着马褂前襟,脖子上的金链子晃得人眼晕,“周大人的门生在州府当差,你那王知县。。。。。。”
“王大人今早刚批了调阅令。”苏蘅摸出怀里的官印文书,在他面前晃了晃,“您猜,是您的盐引快,还是州府的提审公文快?”
屋里突然静得能听见油灯芯燃烧的“嘶啦”声。
刘大福盯着那方朱红大印,额角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把精心梳的油头浸得一绺一绺。
他身后的短刀汉子扯了扯他袖子,小声道:“老爷,要不。。。。。。”
“走!”刘大福甩袖转身,马褂下摆扫过案角,带倒了砚台。
墨汁泼在伪造的地契上,晕开团丑恶的污渍。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恶狠狠道:“苏蘅,你给我记着,”
“记着什么?”苏蘅弯腰捡起地契,对着光看那团墨痕,“记着刘老爷今夜来送证据?”
刘大福的脸白了白,踹开倒在地上的老黄狗,跌跌撞撞出了门。
两个手下跟着跑了,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赵小梅从里屋冲出来,扑过去抱住苏蘅:“你方才。。。。。。吓死我了!”
苏蘅拍了拍她的背,目光却落在案上的账册上。
墨迹在“刘记粮行”四个字上晕开,倒像是朵狰狞的花。
她蹲下身摸了摸老黄狗的脑袋,狗儿舔了舔她的手,喉咙里发出轻响。
“小梅,你先回家。”她站起身,把所有文书收进木匣,铜锁“咔”地扣上,“明早我去你家,跟赵叔说今夜的事。”
赵小梅走后,苏蘅重新点亮油灯。
木匣里的账册在暖光下泛着旧色,她摸出那半张盐引线索,对着灯照了照,隐约能看见“沧州盐场”四个字。
窗外的月光更亮了,把窗纸照得发白,像是有人又在外面瞧,但这次,苏蘅没动。
她打开木匣,取出父亲留下的铜钥匙,轻轻放在账册上。
老黄狗趴在她脚边,尾巴慢慢摇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