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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她自有主张周悔白如黛全局

摩羯大鱼 著

其他类型连载

一世一双人(一)1三月初三上巳节,是全城百姓出城祓禊的日子,而今年节日的氛围比之往年,似乎格外浓厚。人们除了祭祀宴饮,结伴水边沐浴等寻常活动之外,还多了项期待。皇都城郊西北十里开外的凤首山,一大清早便堵满了人。凤首山风景秀丽,山林奇石遍布,确是节日踏青的好所在,但爬山的人们心思却不在此,而在半山腰那不起眼的药庐。苍婆婆的药庐五年才开一次,每次开门做生意,都只为一件事——她的“一世花”就要开了。苍婆婆其人踪迹神秘,她名姓、岁数、来历,皆不可考,只知天下第一神医朱玄素是她的徒弟。而朱神医亲口说过,“天下第一”实不敢当,她的医术不及尊师一半。少有与苍婆婆打过交道的人都说,苍婆婆性情乖僻,喜怒无常,平生最讨厌的就是与人接触。即便如此,也依然...

主角:周悔白如黛   更新:2025-05-22 14: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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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周悔白如黛的其他类型小说《贵妃她自有主张周悔白如黛全局》,由网络作家“摩羯大鱼”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一世一双人(一)1三月初三上巳节,是全城百姓出城祓禊的日子,而今年节日的氛围比之往年,似乎格外浓厚。人们除了祭祀宴饮,结伴水边沐浴等寻常活动之外,还多了项期待。皇都城郊西北十里开外的凤首山,一大清早便堵满了人。凤首山风景秀丽,山林奇石遍布,确是节日踏青的好所在,但爬山的人们心思却不在此,而在半山腰那不起眼的药庐。苍婆婆的药庐五年才开一次,每次开门做生意,都只为一件事——她的“一世花”就要开了。苍婆婆其人踪迹神秘,她名姓、岁数、来历,皆不可考,只知天下第一神医朱玄素是她的徒弟。而朱神医亲口说过,“天下第一”实不敢当,她的医术不及尊师一半。少有与苍婆婆打过交道的人都说,苍婆婆性情乖僻,喜怒无常,平生最讨厌的就是与人接触。即便如此,也依然...

《贵妃她自有主张周悔白如黛全局》精彩片段

一世一双人(一)
1
三月初三上巳节,是全城百姓出城祓禊的日子,而今年节日的氛围比之往年,似乎格外浓厚。
人们除了祭祀宴饮,结伴水边沐浴等寻常活动之外,还多了项期待。
皇都城郊西北十里开外的凤首山,一大清早便堵满了人。
凤首山风景秀丽,山林奇石遍布,确是节日踏青的好所在,但爬山的人们心思却不在此,而在半山腰那不起眼的药庐。
苍婆婆的药庐五年才开一次,每次开门做生意,都只为一件事——她的“一世花”就要开了。
苍婆婆其人踪迹神秘,她名姓、岁数、来历,皆不可考,只知天下第一神医朱玄素是她的徒弟。
而朱神医亲口说过,“天下第一”实不敢当,她的医术不及尊师一半。
少有与苍婆婆打过交道的人都说,苍婆婆性情乖僻,喜怒无常,平生最讨厌的就是与人接触。
即便如此,也依然阻挡不了人们对她传说中那株不世奇花的好奇。
“一世花”五年一开,花状奇丽,香气浓郁,功效只有一个时辰。超出一个时辰,便与普通草木无异,因而又被世人称为“一时花。”
此花能活死人、肉白骨,不管你病得多严重,哪怕只剩半口气,若有此花作药引,极普通的药服下去,也犹如神药,能立竿见影、事半功倍。
世上渴医望药等着救命的病人何其多,奈何“一世花”每每只有一株,所以每逢花开日,来求花的人便将凤首山围了个水泄不通。
还有更多人,就算不为求药,也想接着外出的机会,亲眼目睹苍婆婆与奇花的风采。
正所谓,来都来了。
眼看日上中天,过了花开的时辰,那扇被人群眼巴巴盯着的柴门却久久不开。
人们疑窦之际,药庐终于有了动静。
只见一个鹁角小童,约莫三四岁,穿一身与节日应景的红衣红裤,生得珠圆玉润。
他迈着小短腿“哒哒”跑来,费力打开柴门,面对泱泱人群,丝毫不怯场,背着手,奶声奶气地道:
“曾曾曾曾曾师祖说,今日的花已经给出去啦,你们要爬山观光的,请去对面。”
不少人闻言,发出一声遗憾叹息,彼此之间互相打听,也没见谁捧着花从里头出来,难不成是苍婆婆在诓人玩?
那小童仍是背着手,清澈的眼睛望着众人,想起曾曾曾曾曾师祖还有一句交代,于是又道:
“请花的人从后山走了,你们赶不上的。”
他说完,便自顾扭头,“哒哒哒”地原路返回,众人再是遗憾,也不可能与一个奶娃娃为难。
然而终有那不肯死心之人,伸臂将小娃娃一拦,刨根问底:“不知婆婆将花赠予了谁?”
说是开门做生意,实则是只赠不卖,似乎也符合传说中苍婆婆古怪的性格——视身外之物如粪土,奇花只赠有缘人。
往年花开,为防出现争相抢夺事件,被赠花之人往往也是早早被苍婆婆请上山,得花之后,再从后山密道下山,自始至终不透露身份姓名。
但每次赠花之前,苍婆婆总是派一名弟子远远捧花现于人群,给世人看上一眼,也算不叫世人白来一趟。
今年却连这个环节都取消了。
小娃娃一歪头,此问题曾曾曾曾曾师祖似是也交代过,说今年取花之人不怕抢,若有人问起,直说就是。
但,他没记住。
他蹙着小眉头,为难起来。
“唔,好像是只小猴还是大马猴,哎呀我不晓得,你别再问啦!”
问话之人心中一动,“可是小侯爷?”
那娃娃眼睛一亮,忙不迭点头,“就是这个名字!”
话音落,弯腰从那人手臂下一钻,跑进柴门里,身影没入药庐。
众人未及回神,只觉一阵地动山摇,尘土喧嚣,整座药庐竟然动了,年久失修的石屋簌簌往下掉渣,仿佛下一瞬就要散架。
它摇晃一会儿,轰然往地底下陷,不过几个眨眼,原地只剩了几块青石地基,沉默宣示着五年一度的观花仪式到此结束。
再想等那药庐从地底升上来,须等下一个五年。
只有方才问话那人还挨着仅剩的外栏柴门,一脸“原来如此”,意味深长地喟叹:
“嘿,没想到哇,还真给小侯爷得了去!”
话一出口,周遭之人纷纷过来问询,这人一听便是京城口音,许是知道什么八卦。
这人骤然被围拢,当即也得意起来,口吐莲花,娓娓道来。
京畿之地,王侯云集,但只要提起“小侯爷”,人们立时便知道,说的是镇北王爷的世子——李慎。
李小侯一出生便注定荣耀满身,爹爹是战功显赫的异姓王,妈妈是公主,刚满月就被皇帝亲舅封了爵位。
李慎也没辜负长辈们的期望,成长得相当茁壮,五岁骑狗,七岁斗鸡,十岁就敢满大街追着漂亮姐姐拉小手。
及至长到二十郎当岁,各种风流韵事不胜枚举。
数一数满京都吃喝嫖赌、不学无术的纨绔,李小侯独占鳌头。
然而纵使身为皇族显贵,也有他李小侯够不着的月亮。
月余前,京城著名消金窟“翠华楼”新来了位美人,李慎一见钟情,继而对人家穷追不舍。
金银财宝不要钱似得抛出去,美人头不抬眼不睁,被他缠得烦了,便随口许诺他,若能将苍婆婆的“一世花”取来一睹,倒是可以陪他喝酒。
李小侯花丛堆里打滚多年,从没听说过他与哪个坚持一个月以上,不曾想此次居然做了回“痴情种”,当真为美人取花来了。
还被他取到了!
众人听完八卦下山之余,不免闲话,世道向来是如此,哪有公平可言,有人命如草芥,亟待取花救命,轻易便赔上一世,有人列鼎重裀,折花取悦美人,只为贪欢那一时。
这苍婆婆活人无数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折腰事权贵,装哪门子高深呐。
七嘴八舌中,只有一道极为渺小的声音道:“可那本就是苍婆婆自己种的花,她想给谁就给谁……”
奈何这声音太微弱,很快被周围其他义愤的声音淹没。
好在眼下是个春光明媚的好天气,不关己之事,人云亦云跟着气恼唾骂几句,便即刻抛之脑后,管他真相是什么。
2
人们彼此之间有说有笑,皆往下山走,有一女子却逆着人流,焦急地往山上爬。
白如黛来晚了!
她今日原是起了个大早,正要出门,却被那坏女人故意为难,这才耽搁了。
她气喘吁吁爬到半山腰,不顾满头大汗,将攥得温热的石牌往柴门旁的石座上一插,药庐毫无反应。
倒是那石座忽然从中裂开,掉出一张字条。
似是料到她会来,苍劲的字迹,笔锋冷硬凌厉,一如药庐主人。
上写:“过时不候。”
白如黛缓缓垂下手,辛苦谋划多日,好不容易求着苍婆婆答应把花送给她。
只因她来晚一步,就一步。
她深吸一口气,绝不甘心就此认倒霉。
想起方才上山时听到人群的议论,她快步穿过青石地基,眺望一眼茂密山林,小心翼翼摸向腰间,取出一只关在竹笼里的黑蝶。
“小花,全靠你了。”
黑蝶像是能通人性,巨大翅膀扇动片刻,笃定往林中钻去。
白如黛紧随其上。
那黑蝶本为军中传递情报特意培育的品种,嗅觉和速度远超寻常蝶类,它寻着花香,瞬间飞出老远。
白如黛脚下生风,竟比它还快。
一人一蝶几个起落,追上了后山林间小道的一车一骑。
骑在马上的少年郎唇红齿白,意气风发,从外表一点看不出是个败类。
白如黛也听说过李慎那些破事,劫道劫得毫无压力。
她认得李慎,李慎却不认得她。
第一反应还以为是他哪个旧情人找上门来了,可细看又不像。
他没有这么不修边幅的情人。
眼前此女,粗布麻衣,因为狂奔一路而发钗散乱,头上还沾着树叶。
白如黛半点不废话,扯住他马匹缰绳,“花给我。”
李慎瞪大眼睛,“不是,你谁啊你,就敢朝我张手要东西?”
白如黛往他身上扫了一眼,又瞟了眼他身旁马车,下一刻突然跃起,飞身将李慎踹了出去。
李慎咕噜噜滚落柔软草坡,半天,才传来一声哀嚎,“嗷~老子的小蛮腰!”
白如黛绕到车前,径直略过吓呆了的车夫,没注意车窗里伸出一只修长皙白的手,无声向不远处打了个手势。
她猛地一挑车帘,愣住。
车厢里端坐的不是花魁娘子,而是一男子,不偏不倚,在她挑帘的刹那,缓缓抬头与她对视。
白如黛讶异了一息,随即见怪不怪,京都中有“男女通吃”癖好的贵族弟子遍地是。
只是眼前这男子,与她印象中的风尘之人不同,身上不见半分媚俗之气,衣饰华贵却淡雅。
沉静的眼眸,沉静的气韵,居于车厢一隅,意态犹如坐居高山远阔,令人下意识想于他面前低头。
也是,听说李小侯就喜欢清冷的,眼光很是挑剔,一般美人他也瞧不上。
美人手中一团流光溢彩,正是拿薄纱袋装着的“一世花”。
那花比传说中更甚,晶莹剔透,瓣若琉璃,七彩的光晕映在男子脸上,显得他玉一般的脸庞些许苍白。
他静静看着白如黛。
白如黛:“公子贵姓?”
那人面色淡淡,缓声道:“李月阶。”
白如黛心说这美人真是上道,一朝得了花,便冠了夫姓。
……挺好的。
她:“幸会。”
一指他手,“此花于你不过赏玩,于我却能救人命,所以得罪。”
话音未落,她一把夺走,飞快丢下一句——“回头去翠华楼点你唱曲儿”。
抢了李慎的马,骑上跑了。
她身影刚消失在小道尽头,一魁梧大汉便从车后林中走出,来到车旁行了个礼,十分不懂,方才男子为何要阻止他出来。
虽说男子行踪绝不可宣之于人,但山林小道人迹罕至,在此抓个匪寇,再扭送官府,他认为还是可以的。
名叫周悔的大汉想了想,还是不服气,那女人身手矫健,不似一般匪寇,焉知除了抢花,还有没有别的阴谋。
他道:“光天化日,天子脚下,竟公然抢劫,实在是无法无天。”
“罢了,”车内的声音听来冷淡,“时间要来不及了。”
不知说的是“一世花”失效的时间,还是他该回家的时间。
周悔:“可公子忍耐许久,才等来这‘一世花’开,凭白拱手让人,伏老先生那里又该如何是好?”
车内顿了片刻,才道:“‘一世花’本就归与有缘人,如今看来,想是与伏先生无缘。”
周悔:“……”
这是男子嫌他话多的表现,周悔只好悻悻闭了嘴。
他深知自家公子秉性,想要打动伏老先生,不会只准备送“一世花”这一个法子。
与其操心公子,不如——

一世一双人(二)
周悔快走几步,弯腰探向草坑,朗声道:
“小侯爷,怎么还爬不上来吗?可要属下助你一臂之力?还是快些吧,宫宴在即,你耽误得起,公子可耽误不起。”
李慎“吭哧吭哧”地爬坑,闻言道:“那你个死鬼还不来拉我?”
“……”周悔任劳任怨伸出手去。
身娇肉贵李小侯一边扶腰,一边骂骂咧咧,把那粗暴蛮横的女人诅咒一百遍,被周悔塞进马车。
刚一进去,就伸手去抱车内男子,“你可要……”
嚎到一半,瞅见李月阶不加掩饰的嫌弃眼神,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泥土草叶,识趣地缩在车角,不敢动了。
却见李月阶朝他伸手,李慎心中一喜……
那只手从他眼前路过,捡起了车门处一片树叶。
李慎确定不是他带进来的,他身上只有草叶,知道男子爱洁,忙撇清自己:“一定是那女土匪头上掉下来的,不是我!”
男子侧眸看他一眼,正要抬手将树叶扔了,李慎鬼使神差接了过来,抄起旁边书本夹进去,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
“这叶子怪好看的,我留下当书签。”
“……”这都能爱上,他是有什么毛病。
李慎,当死。
男子温柔一笑。
下一刻,李慎站在车尾,看着马车无情地扬长而去。
他欲哭无泪,“这荒山野岭的……人家方才只是开个玩笑嘛,人家真的很想去宫里吃席,带人家一个嘛……”
车内,李月阶翻着自己被绿色汁液弄脏的书卷,对他的哭嚎充耳不闻。
因为女子的出现,周悔担心后山不安全,硬是多绕行半圈,走到前山。
山脚,白如黛来时骑的马匹孤零零立在那里,正不耐烦地打响鼻。
周悔叫停车夫,谨慎上前查看一番。
回来时面色古怪,隔窗回禀:“公子,那好像是相府的马。”
车帘掀开一条缝儿,车内之人的脸在光影后头隐现,他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嘴角。
“是么?便以小侯爷的名义给相府送回去罢。”
“是。”
3
白如黛飞驰进城,马不停蹄地奔向伏氏老宅,赶在最后一刻,将“一世花”交到管家手里,这才长舒一口气。
她重新牵上马,回家找那坏女人算账。
走过朱雀桥,左拐,与御街一街之隔,居于正中的那座煊赫府邸,便是相府了。
也是她所谓的家。
她冷着脸,做好了吵架干仗的准备,那坏女人却不在府上。
白如黛将报仇往后放一放,先把正事做了再说。
她回屋洗漱换衣裳,褪了方便行走的粗布麻布,穿了绣裙,梳了云髻,配几枚簪环……
这几年,坏女人一厢糟践欺辱她,一厢又不准她毁了相府的门面。
白如黛从屋里走出来时,倒也有那么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可越是这样,她越怀念在将军府的时光,是那么的无拘无束。
义父会陪她打闹,教她上房爬树,虽无血缘关系,却比亲父女都亲。
偶尔闯了祸,被义母逮住,她与义父并排蹲着,听义母教育。
听着听着开始走神,义父趁义母转身的功夫冲她摊开手,老茧粗糙的掌心里躺着一颗糖。
她拿起来要塞进嘴里,一抬头,义母正幽幽看着这爷俩,爷俩心虚地缩成鹌鹑。
白如黛傻笑着把糖上交。
义母看着她的小脸,往往心软,嗔眉柔声训她:“说了多少回,糖吃多了对牙不好,屡教不改……这回就算了,下不为例。”
又转向义父,“都是你惯的。”
义父笑着站起来,嘴上说着我错了,主动把耳朵往夫人手里凑。
义母被他逗笑,一拉白如黛的手,“走,吃饭去,今日炖了你爱吃的小排骨。”
白如黛大声说:“嗯!”
义母是个温静的美人,身体柔弱,却是全家的脑子。
义父打仗的时候,她就是义父的军师,义父多少回战场死里逃生,全靠她。
义父为人鲁莽,耿直,一辈子学不会弯腰,除了在义母前面。
白如黛时常看着他俩手牵手,无声的温存在二人之间弥漫,融不进一点别的缝隙。
她觉得世间恩爱夫妻就该是这样。
还有兄长,义父义母仅有的亲子,这世上最好的兄长。
会给她买小玩意儿,会把她举起来挂花灯,会为她画小像,会在她做噩梦时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
笑容那样明净的兄长,却不明不白死在宫里,死时未及弱冠。
兄长的死改变了一切。
义母伤心过度,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转年,义父战死沙场,十二岁的白如黛被送还相府。
而今十年过去,兄长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白如黛未尝有一刻敢忘。
他们说兄长是自己从那高楼上跳下来的。
她不信。
她永远不信。
相府管家见她进屋又出来,上前来问道:“小姐这是又要出门吗?”
白如黛点头,随便找了个理由敷衍:
“闲着也是闲着,今日宫中设宴,为防父亲不胜酒力,我去接他好了。”
*
九重宫阙,玉阶仙仗。
天子依例在上巳节这天设春日宴,宴请满朝文武。
御花园中,花团锦绣,百官齐聚。
将要开宴的时辰,人差不多到齐,镇北王李正宓扶着一老者等场。
老者须发皆白,已过耄耋之年,虽是出席天家宴会,也仍着一身旧素衣,袖口衣襟已洗得发白,在一众鲜艳的官服中,是如此朴素。
然而他经过之处,文武百官无不侧身礼让,立在道旁,向老者作揖,敬称“伏先生。”
就连道路尽头,那百官之首的丞相见了他的身影,也得疾行几步迎接,恭敬折身,“老先生。”
众人此举,不仅因为伏晟门生无数,辅佐过两代帝王,是为天子之师。还因他品学造诣深厚,博物洽闻,精通奇门,著作等身,堪称当代大儒。
老者手中那高祖皇帝御赐的鸠杖一点,冲白礼明还礼。
诸人寒暄几句,忽听一声唱喝,是天子到了。
众人各自回归位置,俯首恭立。
棠梨雪花开如簇,天子仪仗行过繁花深处,一袭积冰色礼服自玉辇款款而下,蜿蜒过一地洁白花影。
那人走过,似是连春风都和煦了下来。
大魏以黑为尊,然若非祭祀大朝等隆重的场合,天子貌似更喜欢浅淡的颜色。
尚服局投其所好,制了许多浅色礼服出来,供天子挑选。
儒雅的人影出现在众人正前方。
百官齐齐行礼,“见过陛下。”
礼服绣着银色竹叶,淡泊中见华贵,一只玉手自袖中微抬,天子的声音一如既往,古井无波。
“众卿不必多礼。”
大魏当朝天子萧入云,年二十三,史官如是评价他——
“早慧而多智,识机善辩,知人善用,性灵近乎成圣。”
当然,以上不排除拍马屁的可能。
但字里行间依然可以窥探,当今圣上是只狡诈的狐狸。
这一点,百官们最有切身体会。
天子继位已有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但直到今时今日,文武百官无一人敢拍着胸口保证,能看透了天子的心。
诸人从未见过“龙颜大怒”的时刻,那文弱淡雅的外表下,藏的全是一把把温柔刀,不定什么时候给你来一下子,让人防不胜防。
别的不说,那户部尚书老赵原来多好的人,又白又胖,二百多斤,见了谁都是笑脸佛。
自从这位登基,老赵再也不爱笑了,不到两年,瘦了半个自己。
谁问老赵,老赵就给谁叹气,悠远的目光抬头望天,不知想起什么,猛地打个寒颤,闭口不言,直说:“别问。”
此时,天子亲自扶起行礼的老者,温文地道:“先生折煞学生了,还请随朕上座。”
内侍官颇有眼色地指挥宫人,在高座下安排了个新位置。
伏晟抬眼,年轻帝王的面容近在咫尺,端得丰神俊朗,恍若天人。
那双凤眼乍看温润,细看之下,又仿佛有黑海暗涌,他年近百岁,阅人不知凡几,自诩能直视人心。
可面对这样一双眼睛,他却瞧不分明。
他知道今日帝王请他来赴宴,是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但他不能给。
所以他垂下眼帘,低声道谢。
萧入云直等伏晟坐下,自己方入座,而后百官随之入座。
礼数做足,他也就稍稍松散了些,自曲水流觞的清泉中捞了只玉杯作开场,却只是装装样子,里头的酒一滴也没碰。
吩咐了句“随意”,他便歪靠在座位上不动了,阖着眼打算缓一缓彻夜赶路的疲惫。
片刻,他又想起什么,稍稍转向一旁同伏晟谈天的镇北王李正宓,道:“阿慎怎么没到?”
李正宓赶忙起身,他其实也正纳闷,自己那败家玩意又疯去了何处,明明叮嘱过一定要早点来。
“臣管教无方,纵得犬子镇日胡作非为,但臣可以保证,这蠢东西再是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敢目无君上。
“臣回去以后定打他一顿,带他到陛下面前认罪。”
萧入云浅淡一笑,觉得将这异姓王敲打够了,才悠悠开口,道:“镇北王言重了,阿慎无非是年少贪玩了些……”
说到这里,想起自己被树叶汁子弄脏的古籍,他不紧不慢补充一句:
“只不过,眼下阿慎年纪小,尚且不打紧,来日等他年长几岁,再想管教约束,怕是来不及……”
几不可闻一叹,点到为止。
李正宓老脸一红,已经不是打李慎一顿的问题了,他要抽死这小兔崽子。
宴过一半,守在远处的周悔开始着急,他看看天子的背影,再看看天子身旁的伏晟,一时间拿捏不准天子的心意。
是故,他平移向不远处与自己并肩侍立的御前女官,道:“你去。”
如意:“???”
周悔:“朱神医说了,陛下不能受累。”
如意面无表情,“周统领,你还是个男人吗?不,你还是个人吗?”
“……”憨厚老实周统领,自知理亏,心虚地低头。
如意翻个白眼,从宫人处接过一件氅衣,轻轻挨近,对闭目养神的天子道:“陛下,起风了,添件衣裳吧。”
萧入云睁开眼,扭头向后。
周悔东张西望,欲盖弥彰。
萧入云低眉一笑,对如意道:“可要朕替你报仇?”
如意:“现在就报成吗?”
萧入云点头起身,端起方才没动的酒,走向周悔。
周悔立即紧张起来。
“大统领,自罚一杯罢。”天子神情恬淡,待周悔双手接过玉杯,才不紧不慢道,“春风如意酒。”
一句话,说红了两个人。
“陛下!”如意又急又臊,“您怎可胡说八道。”
天子已自己披上氅衣远去,留下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背影。
周悔仰头一口闷了杯中酒,急急把杯子塞给如意,却不敢将人瞧上一眼。
他红着脸追上萧入云,“臣已按照陛下的吩咐,派人将小侯爷接回城,送回王府了。”
前头的天子没做声。
周悔揣摩君意:“要将伏先生请到您寝宫吗?”
萧入云步子略作停顿,举目望去,全天下最好的园林景致尽收此宫城,然而富丽繁华的背后,又藏有多少暗影,暗影中又有多少耳目和眼睛。
“改日再说,朕今日乏了。”他道。

一世一双人(三)
4
宫宴散了,伏晟走出宫外,瞅准自己马车,正要上去。
车帘却抢先一挑,露出女子的姣好容颜,对视刹那,女子冲他笑得灿烂,脆生唤道:
“先生好!”
伏晟惊恐后退一大步,老迈的身形眼瞅着都灵活了许多,再确认一眼,是自家马车没错。
车夫在旁扶着老家主,同样目瞪口呆,显然也不知道,车里何时多了一个人。
“姑娘,三、三思啊,姑娘,”老人家颤颤巍巍,“老朽不想晚节不保!”
白如黛笑眯眯,“先生真不上来吗?”
伏晟:“姑娘真不下来吗?”
这可是宫门口啊,他……他要喊人了。
白如黛摇摇头,“我且等等。”
等?“等什么?”
白如黛笑而不语。
过不多时,伏宅的家丁小跑而来,满面喜色,“给家主道喜!”
伏晟倍受世人尊崇,但一生命途多舛,早年失祜,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仅剩的几个子息,也在五年前回乡祭祖时,死于一场天灾。
先帝二十七年秋,肃州的那场地动,苍生涂炭,一度被视为妖妃祸国的象征。
伏晟因为年迈没能回去,而他一个小曾孙女年幼不堪舟车劳顿,决定留在京都陪伴曾祖,也因此幸免于难。
如今伏家仅剩祖孙俩相依为命。
伏晟活到这把年纪,门前万事不挂眼,只有这个小孙女,万分珍惜疼爱。
可伏小姐五年前生了场怪病,整日缠绵病榻,苦不堪言。
五年前的那一次“一世花”开,伏晟就曾去求过苍婆婆。
世人敬重有加的百岁老人,苍婆婆却嫌他酸腐,面对伏晟的苦苦哀求,她无动于衷,转脸将花赠了旁人。
伏晟无计可施。
全城皆知,今日又是“一世花”开的日子,他自然也知道,但他尽量装作不知。
他守着病床上的小曾孙,几乎要认命了。
不料想……不料想……
管家知道主人最挂心的就是孙小姐的安危,等不及伏晟回府,先派人来报喜。
伏晟听着家丁耳语,抬头看向马车的眼睛激动、惊喜、安定、清明。
末了,他将天子面前都不曾放下的鸠杖交给家丁,退后一步,对白如黛行了大礼。
白如黛一惊,忙还了个礼,接着车帘一掀,“现下可以借先生这方寸之地,谈一谈了不?”
伏晟:“……”
时近黄昏,车厢光线黯淡,却也还算私密。
对面的女子一双眼睛大而明亮,透着真诚,是个心底无法藏污纳垢的晚辈。
不知为何,伏晟又想到了宴上见过的年轻帝王,以及帝王那双让人看不穿的眼睛。
二者相仿的年纪,心境却如此天差地别,不禁让人感慨,人心与人心之间的悬殊。
只听她道:“老先生是位厚德君子,不喜勾心斗角,巧了,我亦是不喜。付小姐的事,若非事出有因,我今日不会挟恩来此。
“我失德在先,若老先生不肯相助,我也绝无怨言,‘一世花’只当晚辈孝敬长辈的心意,老先生不必有负担。”
一席话说得坦荡。
伏晟看她的眼神柔软下来,“老朽是不是见过姑娘?”
白如黛一听他语气,便知有戏,笑道:
“先生好记性,家父是白礼明,您来相府赴宴时,晚辈与您远远打过几回照面。”
“不是,不是在相府,”伏晟眯着眼睛回忆,“将军府,那个把一群半大小子撂倒的小丫头,是不是你?”
白如黛:“……”
伏晟:“在灶房研究火器,险些把全家炸了的小姑娘,是不是你?”
白如黛:“……”
伏晟:“把镇北王家的小崽子发送到树上,吓得他哇哇大哭……”
“先生!可以了先生!”白如黛握住老者手臂,脸上浮现童年糗事被揭的羞赧,“没想到您一介大文人,这么爱往武将家里串门!”
伏晟慈爱一笑。
白如黛:“先生既认识我,想必也知悉我的身世。”
“略知一二。”
白如黛的身世算不得什么秘密。
二十多年前,白礼明承了岳父的照顾,留在京都做了七品右司谏,远没有今时的风光。
他背着夫人在翠华楼惹了风流债,却不想负责。
那苦命的女子拼命为他诞下个女儿,而后撒手人寰。
幸有一忠厚老仆,抱着婴儿来至白府,求白礼明收养。谁知恰逢白礼明不在家,他凶悍的夫人得知事情原委,打死也不让这女婴进门。
老仆是抱着女婴从青楼逃出来的,大雪的天,无处可去,就要与婴孩冻死在白家门口时,一位将军路过了。
将军是白礼明的好友。
早些年在边疆,将军还是小兵,白礼明还是军营中的掌书记,两个底层,在凶险万分的战场上互相扶持过、搭救过,说是生死之交也不为过。
后来一个成了不大不小的将军,一个成了右司谏,同居京城,便时常往来。
将军他鲁莽、耿直,还是个热心肠,听完了老仆的哭诉,他助人为乐的热血一下子上来了。
莫说这是好友之女,便是路边遇上了,也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但将军也怕好友这凶悍的妻,太师之女,他惹不起。
“跟我走吧,”他对老仆道,“我夫人可喜欢孩子了。”
过了两个月,白礼明出外差回来了,听管家说起此事,他瞒着夫人偷偷来到将军的府,请将军帮忙收留那女婴,说他会给钱。
“不是钱不钱的事儿,”将军憨直的眼睛望着他,“老白,你进门两个时辰也有了,说了一百遍你的难处,说你妻如何强势,却没提过一嘴要看看孩子。”
客厅陷入长久的沉默。
将军道:“这孩子你是不敢认,还是……不想认?”
白礼明的脸白了红,红了又白,最终留下一百两银子,和一把小小的长命锁。
白如黛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的生父是白礼明,这一点,义父义母从未想过要瞒她。
他们心疼白如黛,怕她自己觉得寄养在别人家而低人一等,尽可能给她更多的宠爱,甚至超出了自己亲生的儿子。
“女孩子,就得富养。”义父常常将这话挂在嘴边。
他们还怕她渴望与亲爹亲近,逢年过节,就让她带上礼物,去白府过上一天。
其实白如黛从没觉得自己是白家人,听话去白家,接触白礼明和白家人,也只为义父义母能够安心而已。
将军府才是她的家。
如若不是兄长突然去世,她此时早已跟白家断了关系,改了姓氏,彻彻底底做义父义母掌心里最快乐的小鸟。
但是现在……
有些东西若要彻查,“丞相之女”的身份比孤女便利得多。
她需要这个身份,所以才甘愿留在白家,忍受那坏女人的百般刁难。
“不知姑娘找老朽何事?”伏晟的话将她飘远的思绪拉回。
白如黛直视伏晟,“先帝二十二年,先生曾受先帝邀请,入宫担任太子教席……”
伏晟神情提防起来。
无论是先帝还是前太子,这两个人一旦被提起,总是会沾上不祥,一个弄不好,要死人的。
“如果姑娘想问的是废太子谋反之事,不如直接去问令尊,老夫醉心学问,从不过问朝政。”
去年冬,也就是几个月之前,被先帝囚禁在封地的废太子不知所踪。
朝野流言四起,说废太子暗中屯兵多年,此次逃狱,已经准备好要夺回属于自己的皇位。
“那是皇帝要操心的破事,我才不关心,”白如黛满不在乎一摆手,“我要问的是废太子身边的伴读,陆青思。”
说到最后三个字,她神情无比严肃。
“先帝二十二年腊月初六这一天,他再也没能回家。”
伏晟茫然。
陆青思这个名字他记得,陆将军独子,极好学的孩子,举止得体,不卑不亢,一点也不随了他那大老粗父亲。
他一度还赞赏过,这是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孩子。
只是可惜,这孩子十年前于宫中摘星楼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姑娘若想缅怀兄长……”
“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白如黛失礼地打断他,“我想知道,他因何而死,死时究竟了发生了什么。”
伏晟越发茫然,“他不是为情所困,一时想不开吗?”
“不可能!”白如黛情绪难以自抑,“我兄长绝不会如此轻率,就算他想不开,他也不会……”
也不会选在腊月初六这一天。
极少有人知道,这一天是白如黛的生日。
这世上除了养父母,便是兄长最爱她。兄长大她七岁,自从白如黛被抱回将军府那天起,他就把她当成亲妹妹。
白如黛清楚记得,兄长出事那天清晨,她起了个大早,换上义母做的新裙子,跑到哥哥跟前臭显摆。
哥哥笑着夸她好看。
她缠着哥哥不放,让哥哥把礼物拿出来,哥哥卖了个关子给她,说那件礼物要等晚上拿出来才好看。
哥哥答应她,等从宫里回来,一定立刻、马上把礼物送给她。
“那拉钩!说算不算话的人是小狗。”
哥哥轻轻勾着她的手指,郑重许诺。
她送哥哥出门,目送哥哥远去。
她等啊等,等啊等,期待那个温和的身影披着夕阳的光辉出现在家门口,像往常每一个寻常的日子。
她觉得这一天前所未有得漫长。
后来直到天黑,哥哥也没有回来。
哥哥再也不会回来了。
宫里来人让养父母去认领尸体,说哥哥爱慕上一个宫女,但那宫女心有所属,哥哥苦求不得,有了轻生的念头。
他们还说,念在陆将军痛失爱子,又对社稷有功,就不计较此事了。
“扯谎!”白如黛道,“我们全家一体同心,倘或兄长真喜欢上了哪个姑娘,为何我和义父义母全然不知?
“血溅宫闱是多大的罪过,兄长平日里至纯至孝,就算要寻死,又怎会连累父母,选择在宫里跳楼?
“你们都说他为情爱昏了头,可这些年我查来查去,查不到那女子半点痕迹,我不信一个人能够抹除得这般干净,除非她压根不存在,是被编造出来的。”
她越说越激动,目光越过慈眉善目的长者,越过这十年的光阴,越过无数痛心的时刻,倔强又固执地控诉。

一世一双人(四)
老者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年轻的自己。
他道:“姑娘此举,可告知过丞相大人?”
为避免节外生枝,白如黛都是自己暗中偷偷查访。
她干巴巴道:“我一人做事,他不必知道。”
“我猜也是。”伏晟挑开车帘,指着正前方。
“孩子,你看到了吗?”
视野里,宫城巍峨伏卧,盘踞都城正北方向,森严如酣睡的巨兽。
他们站的位置为最外层的宫门,因为离这宫城太近,努力仰望,也看不到它的边际。
“这是天下最庞大的地方,大到可以吞天噬地,自建成那日起,便复杂到不容窥视。
“老朽知道,你的哥哥对你很重要,他的死或许别有隐情,你想为他伸冤,是人之常情,可你的哥哥他死在了错误的地方。
“恕老朽直言,你的哥哥在这宫城中,犹如一片落叶,一根细草,一只水面上飘浮的蚊蚋。
“别说事情已经过了十年,即便是在昔日当下,你的养父母为何没有替他伸冤?你的养母是何等聪慧的女子,你质疑的这些,她难道就没有质疑过吗?”
“……”白如黛深深低头,“因为他们知道,义父的权利不够大,哥哥的死对于这座宫城来说……微不足道,查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道理你既然都懂,为何还要如此执着?”老者的枯手搭上她肩膀,“世上本没有公平可言……”
“我不要公平,”白如黛抬起头,眸中灼着两团愤怒的火,“我要害死我哥哥的人偿命。”
“管那人是宫人、侍卫、皇亲宗族、高官权贵,”她搁在身侧的拳头攥得死紧,“就算他是龙椅上的皇帝,我也要他把找出来,让他血债血偿。”
良久的沉默。
老者发出一声叹息。
“那就去。”他道。
白如黛怔住,“……您不继续阻挠我了?”
伏晟:“老朽当年虽在宫中任教,但因年迈昏聩,精力有限,太子的伴读又并非他一个,故而老朽对你哥哥关注得并不多。
“他死时是个黄昏,还是离学宫甚远的摘星楼,他是如何走到那里去,老朽真的不知道。”
白如黛的希望再次落空,明白自己又找错了人,“我没进过宫,对宫中布局不了解。”
伏晟:“那就进宫去。”
白如黛眼睛微微睁大。
她不是没有想过。
哥哥死在宫里,她迂回地把当年跟哥哥有关之人都调查遍,也不一定会有收获,最好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到案发地去查。
“先生,”她声音压得极低,“这宫墙我偷偷计量过,我练功再勤奋些,兴许能翻过去。
“可是吧,宫中守卫据说死严死严,御林军个个是一顶一的好手,天子近卫更是神秘莫测。
“您有什么暗门密道能提供给我吗?狗洞也行。”
伏晟:“……”
伏晟:“……”
伏晟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谁说让你翻墙了?”
白如黛:“那我翻哪儿?”
伏晟:“……”
伏晟隐晦提醒:“你是个姑娘家。”
白如黛:“姑娘家照样武功高强!”
伏晟:“……”
隐晦不了一点!
“老朽是说你是个女的,女的想进宫还不容易吗?你打一打里头那位天子的主意,你不就进去了吗!”
“……”白如黛好像明白了一点,“可是……”
“萧氏祖训,在位者每隔三年须进行一次大选,今年正好是今上继位的第三个年头。
“陛下推拒了登基之初的立后,理由是自己及冠掌权,一心社稷,无心后宫。
“今年他二十三了,到了适婚的年纪,他就算想推,太后和皇室宗亲还有群臣也不会答应。”
白如黛:“原来皇帝也这么惨,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
伏晟眼前立马浮现一个优雅颀长的人影,那脸上挂着亘古不变的恬淡沉静。
伏晟心说,他惨个屁。
伏晟:“他的凄惨就是你的机会呀,孩子。这不比你翻墙被乱刀砍死强?”
白如黛还在犹豫,她想过进宫的千百种法子,就是没想过要去竞争当皇帝的老婆。
“可是……”
“别可是了,”伏晟道,“你老子是丞相,你姿色又不差,被选中的可能比谁都大。”
他顿了顿,“只是你要想好,这一去,可能就搭上了自己的一辈子。”
白如黛安静下来,似是在权衡。
她忽然问:“先生可见过天子?”
伏晟点头。
白如黛:“天子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伏晟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含糊总结:“是个很难一言概括的人,但是你放心,他长得可好看了。”
白如黛:“……”
她不在乎他的容貌。
白如黛:“以先生对天子的了解,我若以后妃的身份进宫,等查明真相,为我哥哥报了仇,再将前因后果对天子和盘托出,他会理解我的苦衷,从而放我出宫,还我自由吗?”
她是想进宫,但不想一辈子被困在那深宫里。
当初兄长自国子监被挑选出来当太子的伴读,义父兴高采烈,觉得这是全家的荣耀,义母却忧心忡忡。
义母说,皇宫有甚好去的,就是个吃人的地方。
最终一语成谶。
“这……”伏晟被她问住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老朽对陛下实在说不上了解。”
他不会给任何人了解他的机会。
不信去问受害者户部尚书老赵。
白如黛面对老者默了默,似是下定了决心,“今日多谢先生了。”
伏晟:“是老朽该谢你。”
迎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她下了车。
与伏晟分别时,她还是心系那个问题。
她转回头去问:“您方才为何不继续阻挠我了呢?”
随着她话音,仅剩的一点天光迅速消退,天地被黑暗笼罩。
车帘后,老者那双明慧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他垂怜地注视白如黛。
“你让我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白如黛感动,“也是这般不屈不挠,果敢坚韧吗?”
“不,”伏晟道,“我年轻时候记吃不记打,一身反骨,谁的好话都不听,越劝越来劲,终有一日,撞的头破血流,才老实了。”
白如黛:“……”
“孩子,你跟我年轻的时候太像了,吃亏你是吃定了,”伏晟道,“所以这宫墙,你是非撞不可吗?”
白如黛转身,望着前方的巨兽轮廓,半是玩笑半认真。
“本来只是想混个妃位,听完先生的话,不知为何,突然想争一争天子身侧的后位。”
伏晟直接被她吓跑了。
马车扬起的灰扑了白如黛一脸,她哭笑不得地冲马车挥了挥手。
老人家真是不经逗,她不过说笑两句,那后位她可当不起,也没兴趣。
5
阖宫掌灯时分。
帝王的寝宫华灯错落,金碧辉煌,如意亲自更换了兽炉里的安神香。
香烟靡靡,那人平静的声音传来,清冷透云烟。
“灯太刺眼,灭一半罢。”
如意称是,转一圈回来,扫见垂帐后头那靠坐半天的人影姿势都没变一变,捧着书卷如痴如醉。
如意一把将书抢了,一杆挑帘的金手柄敲了敲座旁的计时玉刻。
翠玉金石击响,清脆悦耳。
“自己瞧瞧,什么时辰了,一刻钟前就该安寝了,这么用功,陛下是想着考状元吗?”
萧入云:“……”
如意身后,宫女们大气不敢出,心说勇还是如意姑姑勇。
帐后的帝王丝毫不见着恼,似乎习惯了被如意这样管着,从容起身,走向寝宫深处的龙床。
如意跟上来收拾他散落一地的拓印纸张,口中念叨: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选秀的日子快些来吧,最好降下一位治家严厉的女巾帼,也好让我们松快松快。”
萧入云闻言,无声回头。
如意对上他目光,瞪眼道:“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她说着,多少有些幸灾乐祸,“太后那边频频召见礼、户二部的大人们,过了三月三,吉日正当时,今年陛下必然是躲不过了。”
说到最后,又有些感慨:“唉,这宫里太过清冷,来些新人也好,人多才热闹。”
她只管伤怀一阵兴奋一阵,不顾上头萧入云的脸色逐渐冷淡。
萧入云听了一会儿,忽然道:
“周统领也老大不小了,素日里卫戍王座,居功至伟,不如,朕赏赐一门亲事给他。”
如意笑不出来了。
帝王扳回一局,心情大好,款步缓行,素色睡袍映着烛火,流光浮动。
他目视前方,“选秀之事朕若不愿,谁也勉强不了,帝王都能任人拿捏,这皇位坐来还有何意趣,索性让给废太子算了。”
他语气淡淡,如意却听出了两个意思。
一、选秀不可能选秀。
二、废太子要倒大霉了。
九五之尊就愿意打光棍,她还能说啥。
只可怜那些大人们,想把自家女儿往龙床上塞的算盘,今年又要落空了。
待萧入云安然躺下,如意撤下厚重的床帐,确保不会泄进一丝光亮,打扰到浅眠的天子,才放心退去。
脚下是寸织寸金的地毯,人踩上去,发不出一点声响。
她抱着捡收的纸张和方才从天子手里没收的书卷,来外殿整理。
如意随侍帝王多年,从未见过他格外爱好什么,最近他也不知怎么了,心血来潮,爱上了拓印。
她先将纸张摞好,又去合那书卷,不经意抬眼,发现书页上多了一圈浅绿痕渍,弄脏了原本的墨迹,看起来像是树叶压上去的。
帝王寝宫周围为了防刺客,一般不种树。
且看这树叶形状,不像宫中所有,更像乡野品种。
而素来惜书爱洁的天子这也能忍?

一花一世界(一)
1
京都城西“善济堂”,天下第一神医朱玄素偶尔会来坐诊,医治普通大夫看不了的疑难杂症。
她为人性冷心冷,坐诊日子不定,时长不定,病患若想挂她的牌子,全靠命。
人们不知道的是,每月初五,善济堂闭门谢客日,朱玄素一定会在。
上巳节过后两天,白如黛敲响了善济堂的门。
敲了半天,一名药童才从门缝后探出脑袋。
“打扰了,”白如黛一亮手中石牌,“苍婆婆限我今日之内将此令牌亲手交还朱神医,请问我可以见她吗?”
童子一见那石牌,下意识地“啊”了声,十足惊讶。
也正是这一声“啊”,白如黛发现这孩子少了半截舌头。
她指指门内,试探问:“我能进去吗?”
童子思忖片刻,又看看她的石牌,侧身将白如黛让进门内,自己在前引路,示意白如黛跟上。
药馆内部寂静,从前堂到后院,愣是没有一个其他人影。
一只廊下打盹的猫听见来人的响动,猝然惊醒逃窜,跳跃之间,将晒着的药草打翻了不少。
童子大惊,赶忙撵猫收药。
“……”白如黛看着忙乱的一孩儿一猫,有心帮忙,但对药材辨识不清,害怕帮了倒忙。
她只得先行几步,踏上石子小路,走向院内最后一间屋子。
那屋子没有门,只挂了白布帘子。
白如黛正要开口唤人,只听屋内一个冷淡如冰的女子声音道:“感觉如何?”
隔了片刻,一个男声才慢慢道:“有点难受。”
莫名的,白如黛觉得这声音好生耳熟。
女子道:“可是头痛?”
男声道:“……嗯。”
“这是新药,药性是烈了些,却比先前的管用,代价是副作用大,暂且忍忍罢。”
“无妨。”
原以为闭店是为了让朱神医休息,孰料她在会客,白如黛不便打扰,想还了石牌就走。
迈前一步,身后狂风骤然来袭。
白如黛闪身一躲,歪头看去,一陌生魁梧大汉屈指成爪,不遗余力来抓她肩膀。
白如黛敏捷翻身跃开,大惑不解:“这位壮士,我跟你有仇吗?”
周悔:“擅闯禁地,罪该万死!”
白如黛:“……”
哪来的疯子,突然她就罪该万死了?
“你有病吧……”她话未说完,被周悔逼至墙边,她灵活一扭身,倒退进了布帘后头。
一男一女面无表情看着她。
女的是冰山神医朱玄素。
男的……男的她居然也认识,浮翠楼新来的美人,李慎新宠,好像是叫李月阶。
周悔紧跟着追进来,目光触及李月阶的脸,霎时将拍出的手掌撤回,向李月阶抱拳低头,出去了。
白如黛舒出一口气,看向李月阶,后者躺在一张长椅上,拦腰搭着薄毯,一副病恹恹的形容。
她:“这是你的护卫?脾气忒也急了些。”
李月阶道:“的确失礼,我替他向姑娘赔罪。”
“不用不用,”发觉他说话有些气力不足,白如黛连忙摆手,“这都不叫事儿,而且他功夫真是不赖。”
她说着,转向朱玄素,递出令牌,“我是来归还此物的。”
朱玄素往她手中看了眼,也没什么表示,接过来,随手扔进了药柜。
白如黛:“……”
不愧是位冰山美人。
她道:“那、那我就先走了?”
朱玄素:“不送。”
白如黛:“……”
她冲萧入云挥挥手,后者回了她个浅淡微笑,随即轻轻阖上眼,脸色比上回见面还要惨淡。
“还有一事。”白如黛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
她扒开左手臂,露出一条三寸余长的疤痕,“朱神医可有法子帮我祛除它?”
不知是不是看在那石牌的面子,她如此没有眼力见儿,萧朱玄素也没有开口赶她,竟漠然走上来看了看,道:“你这是陈年旧伤。”
白如黛:“是,儿时习武留下的。”
“为何直到今日才想着来除?”
“惭愧,也是最近才想起来爱美。”
朱玄素:“……”
她转身,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寻摸出一只药瓶,“自己涂一下,我一刻钟后回来看。”
说完,不顾屋内之人反应,径直出屋。
周悔见她出来,愕然道:“你将公子独自留给那女人?”
“不然呢?”朱玄素面无表情,“今日整个医馆的人都被清空了,仅剩个哑巴守着前头,你家公子的药还在灶上,我不去煎,难道你去?”
周悔噎住,“我不会煎药。”
“那就闭嘴。”
“……”周悔伸手,待要挑开布帘入内,朱玄素幽幽道:“我若是你,就不进去。”
周悔:“为何?”
“你看不出来吗,你家公子待那姑娘不一般。”
周悔:“……”
周悔:“怎么看出来的?”
朱玄素嫌弃摇头,“难怪如意至今也不肯松口说嫁给你,真是根木头。”
周悔被戳了软肋,险些没维持住大统领的庄严,“我那是……”
朱玄素没时间听他狡辩,“我问你,那姑娘可有危险?”
周悔:“相府的二小姐。”上巳节回宫当晚,他就把她身份查出来,告知了陛下。
朱玄素:“她可知你家公子身份?”
“当然不知!”
“既不是刺客,又不知你家公子身份,你怕什么?”
周悔气结,“她行事没有分寸,人又轻浮,我怕她失手伤了公子!”
说完,又见鬼似得问:“公子真的喜欢她?”
“你傻了不成,他这辈子怎么可能喜欢上谁,”朱玄素道,“他只是对她稍微感兴趣。”
可朱玄素知道,便是这点“兴趣”,放在萧入云身上,也是难能可贵。
周悔心中巨石缓缓落地。
“别动辄危言耸听,我觉得你就是想多了,公子对她感兴趣,是因为她爹是丞相。”
朱玄素:“我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我只关心他是否能有好转,别辜负了我这些年浪费在他身上的药。”
“为了他的身体着想,不要进去。”她警告周悔。
周悔犹豫着点头,眼见朱玄素脚步轻盈地钻入药房,追上几步,忧心地道:
“公子近来失眠和食欲不振的症状加重了。”
朱玄素一声不吭,脚下不停,目不斜视,脸色却一点一点凝重。
许久,她道:“跟你家公子说,那个人……我想去看一下。”
2
屋内。
白如黛左手臂涂满了膏药,坐在躺椅对面的矮凳上,朱玄素没回来之前,她也不敢乱动。
一室之内统共那么大点地方,摆着药柜、药杵等物,她不消多时浏览完了,眼睛瞟来瞟去,最终闪闪躲躲,停在了萧入云身上。
从方才开始,他一直闭着眼,仿佛睡着了。
白如黛瞥他一眼,再瞥他一眼。
忽然,他不咸不淡开口:“何不近前来看。”
白如黛一怔,果断挪动屁股底下的矮凳,凑上前去,发自肺腑地请教:“你这头发怎么保养的?”
萧入云:“……”
他睁开眼,对上女子明亮清澈的眼睛。
甫一对视,白如黛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坐直身体,没话找话,“你身体哪里不舒服?”
萧入云:“偶感风寒。”
“既是染了风寒,便该卧床休息,抓药之事,遣人来一趟就行了,你怎地还自己跑过来了?”
萧入云:“想出来透透气。”
白如黛理解,那翠华楼不是个人呆的地方。
“上次我抢走你的‘一世花’,李慎没为难你吧?”
萧入云轻笑了一声,本是他拿来送给伏晟做人情的奇花,结果被她送过去了,自己确实该找她好好算算这笔账。
白如黛见他不说话,以为他生了自己的气,找补道:
“那日走时我说要补偿你,我记着没忘的,只是这两日不得空……那个,你曲子唱得如何?”
萧入云沉静的目光飘到她脸上,淡声道:“未尝有人听过,不知评价如何。”
“李慎也没听你唱过?”
“他不配。”
白如黛点头,心说到底是极品美人,姿态够清高。
白如黛:“那下回给我唱吧,我多给你钱。你除了唱曲,还会什么?”
萧入云想了想,“琴棋书画,略有涉猎。”
“这些怪乏味的。”她在相府时被逼着学,没道理逛个青楼还要听这些、看这些,那跟复习功课有什么区别。
她:“你还有别的特长吗?”
萧入云:“命特长算么?”
“……”白如黛不由认真看向他。
脸还是初见时轻微淡远的脸,但今次许是因为他在病中,那双眼睛除了沉凝,还多了层忧郁。
“你这人真是古怪,哪有人嫌自己命长的,”她道,“照此说来,我还命硬呢。”
萧入云被她逗得唇角微翘,虽是浅显的笑容,白如黛却看得一滞。
“这才对嘛,人就该有个好心情,多笑一笑,病也好得快。”
岂料她这样说完,他的笑容立即敛收起来,短暂的好比露水浮光一刹。
白如黛不禁腹诽,这般敏感脆弱的性情,沦落风尘怕是不好过吧?到底是他伺候别人,还是等着别人伺候他?
可转瞬看到他的脸……
好看成这样,在翠华楼完全可以恃美行凶,等着别人来伺候好像也没什么不合理。
便是不看他的脸,单是他周身散发的气韵,以及那份游刃有余、从容不迫的气度……
不知为何,白如黛总觉得自己在他面前,要低他一等。
但她分明不是个不自信的人呐。
她清清嗓子,认真讨教:“说真的,护发养肤小秘籍,还有怎样讨人喜欢,能传授一二给我吗?”
说不定她进宫以后都用得上呢?
“哦?不知姑娘想讨谁人的喜欢?”
萧入云慢吞吞伸出一根手指,隔空点了点她满是药膏的手臂,“你当真是为了爱美?”
自然不是。
前天同伏老先生道别以后,她找人问了问帝王选秀的具体细节。
得知除了身份家世、姿容、品学涵养等,最重要的一项,就是身体必须完美无暇。
白如黛听完,心中对皇帝婚事身不由己的同情荡然无存。
皇帝是惨,但她们这些女子被当成帝王的附属品、所有物,挑来选去,难道就不惨了吗?
一边骂着皇帝,她一边想办法除疤。
“不瞒公子,”她道,“其实是因为我过段日子要相亲,我想给男方留点好印象。”
“原来如此。”萧入云复又闭眼,随口敷衍了一句,似是气力用尽,也不知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
在白如黛不依不饶再度凑上来的时候,他冷不丁开口:“我天生丽质,从不保养。”
“……”小气鬼。
这时,朱玄素在外叫她,白如黛应了一声,起身之际,一重物落在萧入云的腰腹,耳边是她爽快的声音:
“这是订金,我说到做到,一定会去包你的夜!”
她匆匆钻出门口帘布,差点与迎面走来的周悔撞上。
周悔护着托盘里的药,瞪她背影一眼,大步跨进屋,就见他家陛下手中拎着只沉甸甸的钱袋,晃晃悠悠地端详。
周悔提心吊胆,“此女可有冲撞您?”
萧入云轻飘道:“第二次了,说要光顾我生意。”
“什么生意?”周悔不明所以。
萧入云轻描淡写,“我猜应该是皮肉生意。”
周悔眼珠子快要瞪出来!
却见他家陛下闲适起身,将钱袋丢在一旁,眼波流转,落在了他端进来的药上。
黑漆浓药,尚在冒热气。
周悔:“朱神医说,这是今日最后一副。”
“好。”萧入云轻声应道,脸上又恢复了雷打不动的温静神色,“去伏宅的马车备好了吗?”

一花一世界(二)
3
伏宅的管家等在大门处,远见伏晟外出归来,面色焦急地跑上前,对伏晟耳语几句。
伏晟愕然:“人现在何处?”
“家主的书房。”
伏晟家中一切简陋,最富有的一处,便是他的书房。
他一只脚踏入那高大的门槛,里头那个如竹的身影已闻声回头。温煦春光投在他脸上,也映亮了他身后整墙高的书架。
铁塔般的侍卫统领就立在他身侧。
萧入云低眉朝老者一颔首,算是见礼。
“世人皆说,先生家中藏书繁充栋宇,今日一见,果真令学生叹服。”
“见笑了,陛下。”伏晟入内行礼,“老朽家里这几本书,跟宫中藏书楼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不知道,那地方学生没进去过,”天子坦率地让人害怕,“那处地角不好,常年阴冷昏暗,学生总觉得里头不干净。
“许是正因为如此,致使学生不爱读书。”
伏晟:“……”
试问从古至今,哪个帝王不用“勤奋好学”标榜己身,这位倒好,当着举世公认的最大学者,说自己不爱读书。
“既这样,”伏晟斟酌道,“陛下今日出现在寒舍,想必不是为了借书而来。”
“非也,不喜欢读不代表就可以不读,生在帝王家,纵欲不戒,便是荒怠,先生认为,学生说得可对?”
分明是不请自来的闯入者,天子却自在得仿佛身处自己家,瘦弱的指尖缓慢伸出,一一划过那些珍贵绝版古籍,一点一顿,似是为难借阅哪本才好。
伏晟眼睛一眨不眨跟着他指尖游走,只觉那脆弱的手指按在了自己的命脉上,禁不住呼吸不稳。
最终,他绷不住先败下阵来,颤声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所立足之处,缘何不能随心所欲?”
“是吗?”萧入云温笑,“可惜先生架上没有朕想借阅的东西,不知先生可愿将私藏割舍给朕?”
伏晟低头:“老朽……老朽这里没有陛下想要的……”
天子不以为忤,仍是一派温润恬淡,“看来,先生早就知道学生想要什么了。”
伏晟再退一步,“请陛下恕罪,老朽自问从未为陛下授业一日,当不起陛下自谦一句‘学生’。”
“先生这是嫌弃朕了?”
萧入云脸上浮现淡淡失望。
“想来先生心中,对萧景和这最得意的弟子至今念念不忘,以至于站在王土之上,当着朕的面,明目张胆心生偏袒。”
提及废太子的名讳,伏晟心中一凛。
来了,天子大驾光临的真正目的。
萧入云垂眸,看着伏晟花白的发间,似有似无叹息:
“如果皇长兄待先生之心,也能像先生待他一般赤诚就好了。”
伏晟疑惑抬头。
萧入云:“五年前肃州那一场地动,是许多人一生难以磨灭的伤痛,听闻先生家人也葬身其中,可叹可惋。”
伏晟瞳孔骤然紧缩,“陛下此话何意?”
无缘无故,为何要提起他的家人?
“那是不可避免的天灾……”伏晟苍老颤抖的声音戛然而止,被天子望过来的幽深眼睛打断。
那双凤眼中的黑海蔓延,铺天盖地,几欲将伏晟包围吞没。
“真相很残忍的,先生,但你有获知真相的权利,这是朕能给予先生最崇高的敬重,先生也可以选择不要。”
他说完,静静地等,耐心十足。
又坦然又邪恶,坏得半点不作伪,面对伏晟有条不紊架好了油锅,等着伏晟自己选择,跳还是不跳。
甚至果真从架上抽了巻竹简《道德经》,旁若无人翻阅起来。
伏晟没有选择。
家人从来都是他的命。
九旬老者颓然跪地,“求陛下赐教。”
天子抬眼,下一瞬,伏晟被周悔扶了起来,抬腿勾了把椅子请伏晟坐下,才往他手里塞了一叠纸。
书房安静下来,静到诡异。
偶有天子翻动竹简的轻响,伴随着纸张“哗啦”的震颤,声音越来越大……
伏晟读到最后,本就不再稳健的双手抖得前所未有得厉害,几乎把纸张撕裂。
他霍然从椅上站起,双目通红逼视近在眼前的萧入云,厉声嘶问:“这是真的吗?!”
纸上是去年前,他家人在肃州每一日的行踪,去了哪,干了什么,事无巨细。
肃州是废太子萧景和被废之前的封地,他被废以后,先帝念在父子亲情,将他囚禁在那里,派人日夜看守,不许他与外界有任何接触。
直到去年冬,传来废太子逃狱的消息,传说他隐匿踪迹,企图集兵回归,矛头直指王座。
在伏晟看到这些之前,他从未将家人的死与他曾经最喜爱的学生——萧景和联系起来。
毕竟发生地动,乃是天灾,非人力可以操控。
可是——
这些薄纸上说,他的家人本该在地动的前五天离开肃州,启程回京,如果当时就离开,完全可以幸运躲过那场天灾。
是有人将他们留了下来,作为……要挟。
“起兵谋反并非一日而就,以大皇兄的为人,朕深信,从他被关押的第一天,他已经开始谋划如何反击了,封地的行宫困不住他。
“先生是他的老师,更是天下学子的表率,您在读书人心中的分量,无需朕来提醒,您也当知道。
“倘或有一日,大皇兄需要先生振臂一呼,说他才是天家正统,谋权篡位是出于无奈,顺应天道之举……”
萧入云从袖中掏出一张宣纸。
“这是朕派人从肃州一块巨石上拓印而来,萧景和下令伪造这块‘神石’的那一刻,已然准备好了一切。
“而先生的名誉、声望,不过是他大业路上的一环,为了这一环——”
伏晟喃喃接道:“他要了我家人的命,我的儿子、女儿、儿媳、女婿、孙子、孙女……他们全都死了,因为我。”
萧入云默了默,“萧景和的初衷应该只是将先生的家人暂时扣押,逼迫先生为他做一些事,并非是为害命。
“只是没想到,第二日便发生了地动。”
“结果都是一样的。”伏晟捏着那些纸张,不过半刻钟的功夫,人已如僵死的朽木,“如若不是陛下,老朽至今还被他蒙在鼓里。”
他狼狈而急切地越过萧入云,从书架暗格翻出一封书信。
萧入云微怔。
他料到了这个结果,要的也是这个结果,只是没想到,伏晟会给得这么痛快。
伏晟脑子里回荡的全是三天前那个黄昏,马车上年轻的小姑娘被怒火燃烧的眼睛。
“我不要公平,我要害死我哥哥的人偿命。
“管那人是宫人、侍卫、皇亲宗族、高官权贵,就算他是龙椅上的皇帝,我也要把他找出来,让他血债血偿。”
“这信是萧景和逃出肃州以后所寄,我要他血债血偿。”伏晟看着萧入云。
萧入云接过书信,却没有打开,只是翻到信封背面,将信传递经过的驿站所盖印章都记了下来。
继而他手一抬,信函凑近烛台点燃。
伏晟愕然。
“陛下不看看里头说了什么吗?”
万一信中有萧景和让他帮忙谋反的证据呢?万一他答应了呢?
“何必要看,朕又不想杀了先生,”萧入云浅笑,“多难得的巴结先生的机会,先生的名誉、声望,大皇兄需要,朕也需要。”
“……”伏晟哑然半晌,“老朽从未见过陛下这般坦诚的帝王。”
萧入云悠然点头,眸光扫了扫那拓印的宣纸。
“那是自然,毕竟……这上头说太后并非朕的生母,朕是疯子所生,遗传了几分疯病也说不定。”
伏晟:“……”
他看也不看那宣纸,“伪造的荒唐之言,岂能当真。”
萧入云不置可否,将快要燃尽的信函丢到地上,看火舌慢慢吞噬上来、化为灰烬。
天子亲自为伏晟掸了掸衣袖上沾染的灰尘,从容对他一拜,指着书房的门。
“区区瑕秽,怎可染圣人之心,浊水终有澄清,而明月光洁千古。
“出了此门,先生仍是天下之师,天地间最公正的一杆秤,大魏有先生,是帝王之幸。”
伏晟嘴唇动了动,几番欲言又止,终是动容回拜,目送天子远去。
出了伏宅,马车前,周悔主动伸手,让萧入云扶他的手臂登车。
他没忍住:“公子何不趁机问问,上巳节那天白二小姐在伏先生的马车里呆了半天,与伏先生都谈论了些什么。”
今时今日,伏先生定会知无不言。
萧入云的手一顿。
“因为……累。”他思忖良久,“帝王做得时日长了,不免就想自私一回,给自己留个喘息的缺口。”
在周悔惊诧的眼神中,他施施然进了马车。
未及启程,他又挑帘,看了伏宅大门一眼,问了周悔一个问题。
“倘若今日我把伏晟逼死了,你会怎么看我?”
周悔尚在怔愣,他已道:“不必告诉我,我不在意。”
周悔:“……”
虽然但是,周悔心说,如果不是那白二小姐把“一世花”抢了,公子或许根本不必走到这一步。
车帘落下,传来萧入云略显倦怠的声音。
“给我在翠华楼安排个房间吧,”他看向车厢角落绣着牡丹的粉色钱袋,“夺花之仇,岂可不报。”

一花一世界(三)
4
白如黛从朱玄素这里取了些特制的药膏,又听她嘱咐了半天注意事项,等告辞出来,药房对面那间小屋布帘挽起,已经空了。
她看看时辰,紧赶慢赶回了所谓的“家”,果不其然,那丰腴的身影结结实实堵在通往后院必经之路。
当今丞相白礼明的夫人程慧,出身太师之家,生来从未吃过苦,不知低眉下首为何物。
与其说她爱着白礼明,不如说她爱着富贵尊荣。
这份富贵尊荣是她的父辈与丈夫给她带来的,她的全副身心自然也紧紧扣在了他们身上,眼里只有娘家和丈夫。
她看似强悍,实则是只能依附于大树的菟丝子。
所以一旦丈夫有了异心,比如说别的女人,程慧必然如临大敌。
白如黛能理解她为什么总是刁难自己,但理解不代表容忍。
程夫人对面站着个少年,是她与白礼明的小儿子。
她与白礼明育有一女一子,长女已经出嫁,家里剩了这位活祖宗,今年满打满算十三岁,比著名废物李慎还废。
李慎李小侯顶多是个败类,而这位祖宗,白如黛愿称之为禽兽。
就听程夫人语重心长,对她的小儿子道:
“几个下人,打死也就打死了,气坏我儿的身子反倒不值当,日后再有那手脚不麻利的碰了你玩具,你不必亲自动手,没得辱没了身份。
“来告诉母亲一声就是了,母亲替你处置他们。”
那活祖宗“嗯啊”点头,小小年纪,一脸盛气凌人,“等父亲回来,我告诉父亲去!”
程夫人微微变了脸色,看白潜的眼神越发慈爱。
“你父亲事忙,拿这点小事烦他做什么,傻孩子。为娘吩咐厨下准备了鱼翅羹,你且去吃一碗。”
少年应声,转身之际,看见白如黛,本能一抖,竟乖乖喊了声“二姐”,逃也似得跑了。
这个府上,唯有白如黛不惯着他。
私下里被白如黛揍过的印象太过深刻,这女魔头还不许他告家长。
白如黛目送了他,转过头来继续面对程夫人。
有时候她怀疑程夫人压根不会养孩子,人说慈母多败儿,程夫人对白潜的态度,除了溺爱,还多了些白如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细细掰扯开,甚至有些敬畏在里头,白如黛不明白。
看见白如黛,程夫人的脸立即耷拉下去,没等张口——白如黛冷声道:
“不用浪费时间了,我比规定的时辰晚回来了一刻,这就去跪家法。”
话音落,她熟门熟路拐上祠堂的小径。
“……”程夫人一口恶气卡在喉咙,愣是没能发泄出来,瞪着白如黛的背影良久,怒补一句,“今日多跪两个时辰!”
白如黛头也不回。
住进相府的十年来,诸如此类的委屈她不知受了多少回,祠堂那张旧蒲团被她跪出两个坑。
为了调查义兄的死因,白如黛不愿节外生枝,能忍则忍。
实在忍不了,就给程夫人暗中使个绊子,往她脂粉里放点痒痒粉,或者把她瘦身的茶换了。
再不解气,就把她宝贝儿子揪过来打一顿,反正那外强中干的活祖宗也不敢跟爹娘告状。
晚凉天净月黄昏,眼瞅着天黑下来。
祠堂这一带房屋少烛火,偏栽了几丛青竹在窗下,随风生魅影,摇曳鬼森森。
白如黛恶从胆边生,随手抓住一路过的侍女。
“好小翠,长夜漫漫,左右我是睡不了了,我给你讲一讲鬼故事,打发时间可好?”
小翠像被街头地痞调戏的小媳妇,瑟瑟抱紧了自己。
白如黛笑着揽住她,一手捂上“咕咕”叫的肚子,“过会儿还得拜托你去厨房帮我偷个馒头。”
*
又一轮华灯初上。
御前女官如意拧紧了眉头,一脸山雨欲来的忍耐,似是下一刻就要张口骂人。
御膳桌后,天子安静端坐,不打算与面前的满桌珍馐产生半点情愫。
他稍稍一动,如意立时就炸了,“给我坐那儿!”
如意:“一天天饭也不想吃,觉也不肯好好睡,就知道抱本天书往那一歪,不叫你不知道动弹,你到底要作甚!”
天子被她训的哑口无言,颇为头疼地扶额,“周悔,你来管管她。”
周悔立在殿柱旁边装死,屁都不敢放一个。
“他自己的错误还没反省完呢,哪有空闲管你!”如意冷哼,“逃避无用,这一顿你说什么也给我吃两口,不然今晚大家都别好过。”
萧入云同情看向周悔,“你所犯何错?”
周悔:“……忘了给某人从宫外带胭脂。”
萧入云:“那你活该。”
周悔:“……”
君臣君臣,君虽然是个落井下石的坏人,但臣子不能不顾君的死活。
周悔尽职尽心地替君说话,“朱神医说了,逼他太过,只会适得其反。”
萧入云深以为然,温文点头,“听听神医的叮嘱。”
说完不慌不忙起身,有恃无恐,“劳烦如意姑姑,将膳食撤了罢。”
如意凶神恶煞,又无可奈何,恨声道:“都是玩拓印玩的!”
话音刚落,内侍官神色肃穆,匆忙来禀。
“太后到了。”
一时间,除了萧入云,其余众人莫不敛声屏气,嚣张如如意,也收了爪牙,垂头退到天子身后。
入内的妇人年过四十而青春依旧,锦绣与珠翠,分别装点了她柔软的身段,和似水的眉眼。
她整个人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举手投足无不雍容端庄,只有偶然不经意一抬眸,才泄露出一点锐利。
萧入云趋前行礼:“母后。”
素太后的目光从满桌纹丝未动的御膳,扫到天子周围诸人,缓声开口:
“听闻陛下近来食欲不佳,究竟是身体抱恙,还是……底下人侍奉不周,怠慢所致?”
后半句说完,殿内的安静顿时转为死寂,人人噤若寒蝉。
“都不是,”萧入云垂眸,“是儿臣失德,故意与他们为难。”
素太后责备的目光便落回他头上,语气颇有些恳切,“身为天子,更该严于律己,以身作则才是。”
“母后教训的是,儿臣知错。”
“罢了。”素太后的目光放柔软,主动牵住萧入云的手,拉他入座,“云儿私下里不必拘礼,母亲给你带了吃的。”
萧入云从善如流地微笑,十足乖巧,“多谢母亲。”
宫人从精美的食盒里端出一碗“冰心白玉”羹,以果藕甜瓜为主料,撒了核桃等果仁。
如意一见,不由暗暗揪心。别说这位素来不爱吃甜食,而且他也不能吃核桃,若不小心吃进一些,身上便要起红疹子。
当亲娘的竟然不知道?
素太后:“从前咱们住在行宫的时候,这是你最爱吃的东西。”
萧入云安然从她手中接过玉匙,脸上没有半点不情愿,“只要是母亲给的,我都爱吃。”
素太后眉开眼笑,和蔼捧捧他的脸,“怪会油嘴滑舌哄母亲开心,快吃吧,凉了就不好了。”
“好。”
在母亲怜爱地注视下,萧入云慢条斯理,一勺一勺将羹粥吃干净。
素太后被他优雅的吃相取悦,这才是她拿高贵教条规框出来的完美的孩子。
她满意点头,说出自己的来意:
“天子除了严于律己,还须时刻心系江山社稷,我儿可知,江山何以延续?”
萧入云平静地放下玉匙,“血脉。”
“正是。”温软的柔荑握上微凉的指尖,“转眼陛下已到了适婚的年纪,今次大选……”
“好。”萧入云道。
素太后准备的一车劝说卡在喉咙,难以置信,萧入云会答应得如此轻易。
“云儿可是想通了?”
“无谓想通不想通,”萧入云抬眸,正视母亲,“保证江山的延续本就是天子之责,儿臣也只为尽责而已。
“不过,”他话锋一转,“父皇三年丧期方过,儿臣若立即大肆选妃,恐给天下人留下不孝的话柄。
“后宫事宜不如一切从简,人选限于京都之内,母后意下如何?”
只要他肯松口,素太后能够将自己想塞的人塞进来,自然没有异议。
她目的达成,满面喜色,拉着萧入云关问一番,仪态端方地离去。
几乎素太后前脚一走,如意后脚上前揭开天子衣袖,果不其然,玉色手臂布满红疹。
如意头皮发麻,“我去取药。”
“何需麻烦,”萧入云不甚在意地垂下手臂,经验丰富地道,“置之不理,过几日它自己也能好。”
如意:“说得好,那还要我们做什么。”
“……”萧入云竟无言以对,默了片刻,妥协道:“顺便带一些胃药回来。”
如意心尖一疼,领命亲自去了。
萧入云看向装柱子的大统领,“你是不是该离宫了?看不够可以跟上去。”
周悔破天荒的没有动。
这还是他第一次忤逆天子,也是第一次,主动向天子提议。
“臣立马去杀了白如黛,来得及。”
萧入云失笑,“大统领这是什么意思,朕怎么听不懂?”
“陛下!”
他不信他听不懂。
白如黛是丞相的女儿,丞相是太后的拥趸,天子一旦开了选秀的口子,便给了心怀不轨之人靠近和伤害的机会。
这些人里,太后一马当先。
“陛下当真想看白二小姐秉承父命,进宫对付你吗?”
萧入云笑着点头,“想必会很有趣吧?”
周悔瞠目。
“她在宫外见过您,您想过没有?万一她到时候把您出宫的事情透露出去,会造成什么后果?”
“没想到周统领有朝一日,居然让一个姑娘家吓成这样,”萧入云调戏起臣子来毫无良心。
“如此可不行啊,朕的身家性命系于爱卿一人,爱卿可要果敢些才好。”
周悔满脸通红,委屈道:“您明明知道臣、臣……”
“好了,”萧入云安抚道,“未雨绸缪固然重要,风声鹤唳大可不必,你放心就是,那位白姑娘不会参选的。”
周悔愣道:“您这么笃定吗?”
萧入云点头,遥望殿外无尽黑夜,缓声道:
“你看不出吗?她骨子里是个向往自由之人,习惯了无拘无束,又怎甘愿囚入这偌大牢笼。”
据他所知,她最近似乎要相亲?
既有嫁良人的打算,更不可能入宫参选了。
“看不出来,”周悔闷声道,“只看出她莽撞无礼。”
萧入云柔声道:“正常,毕竟周统领是个连心上人的胭脂都忘了买的粗枝大叶。”
周悔险些忘了这茬,被他突然提起,吓得脸色邃变,趁如意没回来之前,跳起来就要跑。
萧入云却叫住他,“你猜我为何要答应母后选妃?”
周悔不知道,君心难测,忒难测。
他想来想去没个头绪,只得说出那个没有可能的可能。
“陛下岁数到了,开始……惦记女人了。”
“放肆。”天子脸色骤冷。
周悔心头“突”一下,慌忙跪地,“臣万死!”
他后知后觉自己放松过了头,一不小心就跌入了天子的温柔陷阱。
天子惯用的手段,便是让你觉得他是个多么平易近人的人,在你放松警惕、全身心依赖于他之时,再突然咬你一口,告诉你,越界了。
周悔忘了,雷池始终横在天子与所有人之间,只要是九五之尊,就没有“平易近人”这一说。
从来没有。
周悔:“陛下行事自有陛下的缘由,臣不敢妄自揣测,但凭陛下吩咐,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萧入云没有立即叫起,端详他几息,道:
“你去找一趟户部尚书赵大人,让他注意未来几日参选女子的籍贯,若有以下几处,便把人圈选出来,呈报与朕。”
他递给周悔一张便笺。
笺上罗列的地址,正是他在萧景和给伏晟信上看到的几处。
“尤其是晋州。”
周悔明白了几分,道:“是!”
“起来吧。”
周悔站起,心说赵大人又要替陛下背负一个秘密了,不知这回这个秘密,能让老赵瘦几斤。

一花一世界(四)
5
三日后。
天子颁旨昭告京都,征采官宦名门之女,凡适龄无婚配,自愿者皆可亲名达部。
消息不胫而走,满城皆沸。
而沸腾漩涡中心的那个男子,却在翠华楼某个房间里安静出神。
李慎在旁快要吓死了。
上次借他的名义去找苍婆婆要花,他已经死了一次,那名美人他至今也没哄好。
这次又是为什么!
“那个……表哥,”李慎拿出生平最大的谨慎,“你接连在此候了三晚,是看上了这里头哪位美人?”
虽然说一个即将选妃的皇帝逛青楼很刺激,但是不是也太刺激了。
李慎觉得他有点担当不起。
他只是个可爱的酒囊饭袋,他保不了这么大的密!
李慎痛定思痛,凑近几分,“这种地方你来真的不合适,日后要是让我爹知道,我一定会被抽死的。
“不如这样,看上谁你直接跟我说,我想法子送到你龙床上去,行不行?”
萧入云瞥他一眼,眸中已露出几分不悦。
但李慎不长眼,半点不懂察言观色,还在比较:
“是腊梅还是海棠?庸脂俗粉你定然是看不上的,等等,可别是影香啊,那小娘们……”
“李慎。”萧入云沉声开口。
猝然被叫全名,李慎全身的皮立时绷紧了,干笑着转头,对上萧入云的眼睛。
风尘之地的灯火五颜六色,绚丽又艳靡,致力打造极乐世界妖精窟。
对面这位天子却仿佛直入的一抹清冷月光,妖精窟的谪仙。
李慎好怕被他降了,连尸体都吃干抹净。
岂料萧入云只是对他浅显一笑,“你不必作陪了,去玩吧。”
李慎松口气之余,又生出不敢相信。
“可、可以吗?”
要知道陪着萧入云在此坐了三晚的枯禅,满楼莺莺燕燕,他只能看,不能摸,早就快被憋坏了。
萧入云:“不想去?那好啊……”
没说完,李慎飞快行了个礼,生怕他反悔,插上翅膀就下了楼。
空旷的房间只剩了萧入云自己,他所在的这一层是单独辟出来的,没有人上来。
底下是隔绝的欢声笑语,香影云鬓,红袖蹁跹。
初来的新奇过了,萧入云只觉得吵闹,他探手伸向一旁小几,尚未触上酒盏。
角落里一个浑厚的声音制止道:“外头的东西碰不得,特别是这里。”
萧入云转头。
周大统领坐在房间暗影中,自打进了翠华楼的门,他就是一副眼观鼻,誓要为如意守身如玉的模样。
萧入云有种逼良为娼的错觉。
他原本也没打算碰那杯酒,只是出于好奇想看看,闻言将手撤了回来,起身道:“走罢。”
周悔如蒙大赦,下一瞬愁苦地问:“明晚还来吗?”
萧入云没有回答,俯视楼下。周悔看着他,惊讶发现天子似乎是有些恼意。
太稀奇了,天子也有生气的时刻,这要是让文武百官知道了,还不得高兴死。
良久,只听萧入云道:“三晚足矣。”
周悔点头,率先迈出一步,又听身后那轻柔的声音彻底怒了。
“她以为自己是谁啊。”
周悔:“……”
*
白如黛被程夫人禁足在家三天,搁在往常,这种涉及她自由的问题,她早就受不了闹开了。
此次却反常地乖顺答应,装模作样在房中绣了三日的花,没有一丝恼火。
虽然对这个女儿了解不多,但白礼明知道她必定有猫腻。
他站在白如黛房外,看着窗前那个低头努力与绣绷作对的小姑娘。
他其实说不上对白如黛是什么感觉。
她在旧友家中寄养了十二年,回到这里又生活了十年,几乎是同样的时间。按理说,他们本是可以做回寻常父女的。
但是,他有种直觉,这个女儿的心从来不在相府,不在他这里。
她更像是寄居在他家里的一个过客,总有一日,她是要离去的。
白礼明一直忐忑等着那一日,等着她自己开口提出来,而自己想不出一个理由挽留。
但不知为何,白如黛迟迟没有提出来。
直到今日,白礼明才发现,他的女儿日常在做些什么,他竟丝毫不了解。
但女孩子家家,想来也是那一些,他这个女儿,无非就是比别家姑娘活跃了一些,大胆了一些,总归还是出格不到哪里去的。
他又想到今日进宫面见太后。
太后挑选了几个名门贵女,其中包括白礼明的侄女、外甥女等,提醒他务必要让这几个小辈参选。
继而提及了白如黛。
“哀家记得,白卿家的次女年岁与陛下相当,不知可许了人家?”
白礼明道:“不敢欺瞒太后,尚未。”
他知道太后最是在乎出身高贵与否,忙道:“小女是外室所生,举止难登大雅之堂,不提她也罢。”
“那有什么打紧,”素太后笑吟吟看着他,“亲戚家的女儿到底是外人,比不上自己家的得心应手,白卿觉得呢?”
……
白礼明思绪回笼,干咳出声。
习武之人耳目灵便,他站到这里的一刻,白如黛已经发现他了,愣是装没看见,等着这所谓的爹自己开口。
她故作惊讶,站起来相迎,“父亲。”
一如既往疏离。
为了达成目的,她也想装一装亲热,奈何实在演不来。
索性还是做自己。
白礼明走近,观赏一番她绣的牡丹,不算差,也不算好,看得出是为了应付公事,才做这些。
他放下绣绷,试图拉拢一下父女亲情,“你母亲逼你做这些,也是为了你好。”
他口中的“母亲”,自然是指程夫人。
白如黛面无表情,“女儿不怪她,妻子患得患失,多半是丈夫不行。”
白礼明:“……”
父女亲情稀碎。
白礼明理亏地移开眼睛,直抒来意:“这几日,圣上下旨选秀,你可有听闻?”
来了,正中下怀。
白如黛不动声色点头。
“为父想问问你的意思,你……”
“愿意。”白如黛道。
白礼明:“……”
白礼明讶然,半晌,他道:“为父只是来问问,不是要逼你进宫,你若不愿也没关系。”
白如黛看着他,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好像看穿人心,“真的吗?”
白礼明心虚地不敢与她对视。
假的,太后就是希望他的女儿作为耳目,去到天子身侧。
如若不然,他此刻就不必站在这里。
他不答,白如黛也没有继续追问,转而道:“假如我不进宫,父亲是不是也打算找个人将我嫁了?”
白礼明理所当然道:“女大当嫁,有何不妥?”
白如黛:“……”
她道:“女儿作为丞相之女,嫁谁不重要,嫁的对父亲有没有利才重要,可对?”
白礼明一阵尴尬。
这是大实话,但鲜少会有人如此直白说出来。
莫名的,白礼明想到了那龙椅上的天子,每每上朝,他也是这般不留情面地直戳人心,使人汗流浃背……
“高门之女绝高门,总归要嫁,干脆嫁给天子。”白如黛道,“权当报答父亲这十年的养育之恩了。”
白礼明注视她,忽然背着手靠近几步,高大的身躯逆光而立,将白如黛笼在他投下的阴影中。
“你若意决,为父便助你一臂之力。当选之后,也不要你做什么违背己愿的事情,只需握住天子的心。”
白如黛心里冷嗤,面上乖巧道:“女儿尽力。”
白礼明欣赏地拍了拍她肩膀,这是白如黛长到这么大,他头一回做出鼓励她的举动。
“你母亲那里,我自会与她说,让她为你入宫做准备,接下来半个月,辛苦你了。”
白如黛甜笑:“多谢父亲。”
白礼明走出女儿的卧房许久,多年官场经验总让他觉得哪里不对劲。
分明是来算计女儿的,怎么感觉……被她利用了呢?
他摇摇头,甩掉这个荒谬的想法。
6
日子眨眼到了月底,再过几日,便是京都的雨季。
如意指挥宫人将廊下换上新盛放的牡丹,正热火朝天,忽闻天子冷淡一句:
“此花虚伪,别摆在朕的眼前。”
如意费解:“好端端的,这牡丹如何就触了你的霉头?”
萧入云:“换了。”
如意无法,只得折腾着把花挪走。
周悔路过,讨好看了如意一眼。
如意:“滚。”
周悔乐呵呵地入殿,将手中密函交给天子。
户部尚书老赵点灯熬油整理半个月的成果,一笔一划都是他日渐消瘦的血肉。
天子一目十行,意外地顿住。
密函的最后一行写着:
白礼明之女白如黛,生母祖籍晋州瑶城。
周悔神情复杂,“陛下要允许她进来对付你吗?”

一伞一扁舟(一)
1
四月,京都正式迎来雨季。
打湿的雪色棠梨零落遍地,未及清扫,便被一双双精美绣鞋踩过去,碾作尘泥。
白如黛拂去裙角沾着的花瓣,跟随人群游走,控制不住四下张望。天子的御花园果然美不胜收,而她,终于进宫了。
经过几日层层遴选,她与其他四十九名贵女被选中,入了大内。
过了今日,只需经受最后一波选拔,诸人的命运从此既定,不出意外,再无更改可能了。
因此,众人的心情或多或少有些沉重,即便皇家园林美景如厮,也不能完全沉浸其中观赏。
对于未来的忐忑,加上身为大家闺秀的矜持,五十余人走在一处,愣是安静无声。
白如黛心中暗道,义母说得没错,皇宫果真是个吃人的地方——
不过隔了一道宫门,半个时辰前还凑在一堆说说笑笑的小姑娘们,一旦踏进门内,立刻死气沉沉起来。
她也没说话,她在观察地形。
高大棠梨树繁花银白,透过花与花的间隙,遥远的血红色重檐若隐若现。
那便是皇宫最高的所在——摘星楼。她兄长死去的地方。
比起其他人即将面对天子本人的紧张,白如黛望着那楼,内心一片平静。
显然,她对摘星楼的兴趣大于天子。
走着走着,最前头引路的宫人示意众人止步、行礼。
花园开阔正中,坐着以太后为首的皇族宗亲,打眼望去,除了太后,一水儿的老头儿。
白如黛站在队伍末端,听旁边某侍郎之女难掩失望,小声道:
“缘何不见陛下?我要嫁的是天子,又不是老头儿。”
仿佛是为了回答她的疑问,座上的太后缓声开口,无论声调还是语气,皆透着养尊处优浸润出来的高贵。
白如黛另一旁,某高官之女眼中充满崇敬,“这等雍容气度,便是我一生的目标了。”
白如黛:“……”
挺好,大家各有追求,将来万一不幸扎根深宫,也不至于死于无聊。
“偏巧云儿这孩子不争气,身子骨三好两歉,今日一早传话来,说有些不适。人生大事,少不得要我们当长辈的多替他操心了。”
太后转向身侧,“他九叔,开始罢。”
老九王爷恭敬称是。
*
帝王的寝宫。
萧入云常服松垮,长发未束,一副疏懒姿态,将一碗浓药饮尽,长眉微蹙,表达不满。
“今日的药为何格外苦。”
“还不是先前缓解头痛的药不管用,御医调了新方子,”如意接过空碗,按捺不住问,“真的不去看看?”
萧入云低头翻开身前案上奏疏,闻言面无表情,“既已知结果的事,就没必要再去浪费时间。”
如意心直口快,“里头万一有你中意的呢?错过了多可惜。”
萧入云抬头,沉静的眼眸看着她。
如意自知失言,神色微窘。
“没什么好可惜的,不被朕看上,才是对方的幸运。”萧入云泰然自若说完这一句,复又专注奏疏。
如意察觉出他今日说话的兴致不高,收拾了药碗便退出殿外,直转到廊下,才长长叹了口气。
下午,礼官捧着名册来呈献天子。
五十名闺秀,中选的有十几人,以太后为主的长辈们各怀心思,选中的都是对自己有利的。
萧入云略略一扫,跟他预料得差不多。
他的眼神只在“白如黛”三字上稍微停驻了一下。
“其中婕妤七人、昭仪、昭容、昭媛、修仪……”礼官发现天子有些心不在焉,加快语速,“……共五人,另有三人,还请陛下定夺。”
这三人品阶未定,是太后精心挑出,作为后位的备选,其中就有白如黛。
萧入云提起手边朱笔,笔尖在某人名字上顿了顿,笔直越过,在名册后位的空白处,画了个圈。
那意思是,后位悬空。
礼官意料之中。
时下莫说皇族,便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子弟,年满十六侍妾成群的也大有人在,但天子直到弱冠,也没见他召幸哪个女子。
天子在男女之事上似乎分外淡漠。
今年他答应选秀,已是超出了百官的预期。连太后都说了,这三位贵女权做参酌,没指望陛下立时从中决定一名发妻出来。
太后说这话时,当然也有她自己的考量。选妃归选妃,立后是区别于选妃的大事,在此当下,她还不希望大魏多一位皇后。
礼官不知头顶这些人的弯弯绕绕,他只是个跑腿的,捧着名册退下,找太后复命去了。
到了这里,选秀之事便算告一段落,后续册封事宜自有礼部等专人负责。
2
白如黛如愿以偿,留了下来。
等折腾完了,天已薄暮,她被安排在独立的宫殿居住,听说这是“妃”才有的待遇。
殿内宫人成群,她不可能一上来全都记住,胡乱认了一通人名。因为还未正式册封,也就没有封号,所以宫人一并称她为“娘娘。”
白如黛好不习惯。
她拉过掌管她这一宫的女官玉竹,指着摘星楼对面等高的不知名建筑。
“姑姑,那是什么地方?
玉竹恭谨回禀,是藏书阁。
白如黛:“请问去藏书阁的路要怎么走?”
玉竹诧异:“娘娘何故要去那里?”
白如黛默了默,胡扯道:“我这人平时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读书。”
玉竹也默了默,尽量委婉。
“娘娘初来乍到,宫中规矩未能全然知晓,就好比藏书阁,是为天子所有,想要入内,需得陛下许可。”
白如黛光知道摘星楼是祭祀的场所,平常无事不能随便进入,没想到这宫里居然处处是禁制。
“我如何才能见到陛下?今晚行吗?”她道,“我都进宫来了,他是不是该临幸我了?”
玉竹震惊。
后头两个小宫女直接笑出了声,被玉竹警示一眼,方收敛。
白如黛也是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连忙解释: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我是……我只是单纯热爱读书!”
这下连玉竹也有些绷不住,忍笑道:“娘娘莫急,陛下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的。”
一顿,看着白如黛焦急的明澈大眼,心下不忍,于是就多说了几句:
“陛下平素政务繁忙,加上陛下性子……咳,总之,他未必日日有心后宫。
“宫中地广人多,今次同娘娘一道进宫的贵人就有十几位,往后还会有更多。娘娘居于此,除了读书,还可以多找些趣事来做。”
那双大眼眨了眨,“你是劝我不要死等,对不对?这宫里多少女子,穷尽一生也未能见上陛下一面,可是?”
“……”
玉竹轻轻点头。
白如黛:“那完了。”
玉竹:“?”
玉竹试着理解,“娘娘初入后宫,期盼见到天子之心殷切,奴婢明白。”
“不,你不明白,”白如黛怔然目视前方,“天不天子的不重要,耽误我读书了主要是。”
玉竹:“……”
*
夜幕降临,如意照例点香。
垂帐深处,遮盖了一切光亮,天子无声躺在黑暗中,晾着刚洗完的长发。
如意数次进出,有几回都没忍住,想去探一探天子的鼻息。
还未走近玉榻,阖眼的天子忽然开口:“还活着,别担心。”
如意:“……”
那就好,如意松了口气,埋怨道:“这朱神医也是,究竟给开得什么药,哪有把人身体越吃越坏的道理?”
“她告知过朕后果,是朕取舍之后,自己决定要吃。”
“陛下还骄傲上了是吧?”如意气得直翻白眼。
萧入云笑了笑,“对朕来说,头脑的清醒远比身体的衰败重要。”
如意张了张口,待要唠叨几句,一只皙白瘦腕从暗影探出来,“火气留着对周悔发吧,我想睡觉了。”
如意无奈把人扶起来。
顺手捋一捋天子干了的如瀑长发,缎子似得柔滑,一个不经意,便从指间溜了出去。
如意禁不住,又撸了一把。
萧入云:“……”
他不知想起什么,对如意道:“今日入宫的所有人……将朕日常的洗发之物,原样送她们一套。”
如意愣住:“不伦不类的,这算什么赏赐?”
“送就是了。”
“遵旨。”
如意答应下,试探着又问:“那么多佳丽,陛下可要传唤一位过来?”
萧入云侧眸看她一眼,用沉默回答了她。
如意不死心,“我听姓周的说,其中有位白姑娘,与陛下在宫外是打过照面的。”
萧入云缓缓道:“周大统领的舌头这么快就不想要了。”
如意:“不想见也好,这位白姑娘是太后选中的,又是白礼明的女儿,不见最好。”
天子仍是沉默。
如意:“除了白姑娘,别人还是可以见一见的,只是见一见,能有什么坏处?”
萧入云神情淡淡:“听说民间闹市街巷,多有父母担心自家儿女迟误嫁娶,便三五成群,争相为媒。
“久而久之,操心多了,连路过的不相干之人,都要被他们喋喋几句。”
如意:“这帮吃饱了没事干的闲人,陛下无缘无故提他们做什么?”
“你知道就好。”天子说完,自顾挑开纱幕,入了龙床内里。
留下如意站在原地,一头雾水。
3
在宫中度过的第一夜,白如黛睡得跟在别处一样香甜。
正如程夫人先前讥讽过的,没心没肺的人在哪都能睡着。
她精神奕奕起了个大早,然后就接到了天子的赏赐——一套崭新的洗发用品。
据说每个姐妹都有。
白如黛:“……”
天子果真如伏先生所说,让人琢磨不透,但东西的确是好东西,白如黛记得自己之前还到处找人打听护肤养发小妙招,唯恐自己发肤粗糙,在选秀时拖了后腿。
那时候如果有这些就好了,省得她一天天偷相府的鸡蛋糊脸糊头发。
她吃过早饭,便打着去向太后请安的旗号,故意在摘星楼附近迷了个路。
不出所料,还未靠近摘心楼和藏书阁,就被驻守的侍卫拦了下来。
白如黛卖萌企图蒙混过关,未果。
她决定了,天子不来就她,她就去找天子。
从太后宫中出来时,天色蒙蒙飘了雨,她拒绝了其他姐妹聚一聚的邀请,借口喜欢清净,取过宫人手中的的伞。
她昨日特意向小宫女打听过,天子的日程。
得知这个时辰,天子若无大朝,在进行完一般朝会之后,处理政务和召见臣子之前的这一段时间,天子通常会找个地方,躲会儿清闲。

一伞一扁舟(二)
宫城占地广阔,自是不必提。宫城开外,还有四座园林,也归皇家所有。
西北角上紧挨着宫城的那一座,名曰“倾碧”,几乎跟宫城一样大,依山而建,湖泊为媒,山色湖光中,殿宇错落。
白如黛一个自小习武之人,凭脚力走了大半天,都觉得有点累,穿过城门时,还被拦下盘问了一遭。
白如黛一身宫装,神色肃穆,先把她爹的身份搬出来,再假传圣旨,把天子召见她的谎话说出来,才勉强过关。
出了外城门,入目是无穷无尽的山林,她仿佛乍被放出笼的鸟,提气腾空,就要狂奔。
十来个大内侍卫倏地冒出来,将她团团围住,刀光剑影,杀气逼人。
白如黛:“……”
老老实实落地了。
*
倾碧园。
三面环山一面水,湖中心小岛,草木荫荫之中,建有一座仙馆,非乘船不能靠近。
此时此刻,仙馆的花窗开了一扇,萧入云凭窗而坐,膝上枕着一只酣睡的猫,望着湖面被雨水激起的涟漪出神。
如此小半个时辰,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周悔立在他身后,看看一旁滴漏,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他道:
“外头的雨看样子一时半会停不了,臣先命人送伞过来。”
“来回折腾你也不嫌麻烦,”萧入云回头,自嘲一笑,“看来风雨雪霜面前,众生平等,天子亦不能独免。”
何止风雨雪霜,还有生死、爱恨,乃至于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对他来说都是奢侈。
“那不成,陛下的身体不能淋雨,”周悔坚持,“臣去去就来。”
说完铿锵出门,施展绝顶轻功,跃步点于湖面,飞快到了对岸,身影没入丛林。
萧入云看他一会儿,觉得他有病。
他出了仙馆,独自踏上石阶下的小舟,撑篙前行,小猫跟上来,敏捷地跳上甲板。
萧入云低头,看了看这只今晨刚捡的小野猫,道:“你倒会占天子便宜。”
小猫舔了舔爪子,说:“喵~”
萧入云朝它递出袍袖,它懂事地钻了进去避雨。
舟划至一半,萧入云开始后悔,这具身体被如意照护惯了,意想不到的弱不禁风,只是淋了片刻的雨,他就有些受不住。
勉强撑着到了对岸,他将小猫放跑,转身之际,一柄青伞倾斜罩在了他头顶。
白如黛的声音跟落在伞面的雨滴一道,响得噼里啪啦,“好任性的船夫,哪有人下雨天不知打伞的?”
话音落,她看清了萧入云的面容。
“李公子?你……”她怔住,惊疑不定,“不,你不是李月阶,你是……谁?”
身上湿迹淋淋,萧入云却无一丝狼狈之态,从容端着手,苍白的唇色,噙着让人猜不透的一抹笑意。
“你好大的胆子,擅闯朕的领地,还敢质问朕是谁。”
就在此时,周悔抱着伞,身后跟着侍卫,齐齐疾步跑来。
“陛下,方才有人回禀,说有人擅……”
见到白如黛的瞬间,周悔当即闭嘴,擅闯之人都站到陛下面前来了,还禀报个猫咪。
周悔单膝跪地,“臣护卫不周,臣死罪!”
白如黛也吓得不轻,四肢发软正要跪拜,举伞的那只手腕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
“你若乱动,朕岂不又要淋雨了。”
白如黛心乱如麻,呆呆看着他恬淡的脸,入宫前被教导过的礼仪涓滴想不起来,天子面前该自称什么来着?
“我……”
“会划船吗?”天子忽然问她。
“……”白如黛茫然将目光挪到岸边小舟,点了点头。
“陛下!”周悔绝望嘶吼,“怎可让她与您同船!”
一叶小舟只能担下两个人,再多就要翻船。周悔眼睁睁看着两人登上小舟。
为了防止他“水上漂”跟过来,萧入云淡淡对他下令:“无需跟着,找个避雨的地方等候即可。”
天子说完,便悠然转身,拿过白如黛的伞撑在二人头顶。
白如黛仍处于半呆滞状态,麻木地撑起竹篙,萧入云指哪她往哪划,晃晃悠悠,飘向湖中小岛。
小舟狭窄,二人又共撑一伞,故而离得极近,近得白如黛能够嗅到他身上清冷的熏香。
她不通香道,认不出那是什么香,闻的时间一长,只觉飘浮的心不知不觉沉静了下来,头脑恢复几分清醒,神思恢复几分镇定。
天子不说话,她也不敢先开口,这样亲密的距离,这样诡异的安静氛围,耳边只有雨声与划动的水声。
莫名的,白如黛想起一句话: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昨晚她还口出狂言,问天子咋不来跟她“共枕眠”,才过去一宿,她就跟天子“同船渡”了。
而且这个天子她之前还调戏过,她舍他半袋银钱,说要点他唱曲,还要包他的夜。
白如黛仰天,心中长叹:“妈妈呀,让我死了叭!”
转而到了仙馆延至水下的石阶,她狗腿地跳上去,自然而然回身,把手递给天子,准备拉他上岸。
萧入云微怔。
白如黛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不讨喜,忙要撤手,萧入云却隔着衣袖握住了她手掌,借力下了船。
仙馆之中,一座六扇金丝楠木屏风隔开了里外两间,透过花窗,还可以看见馆后是开放的轩台,木质栏杆美人靠,当是个赏景的极佳角落。
萧入云从里间换了身干爽外袍,拿着布巾出来,眼前火红的身影一晃,丝滑地伏地。
白如黛拣回了她丢失的礼仪,“臣妾叩见陛下!”
萧入云:“……”
他仍旧到窗前椅上坐下,擦着头发,仿佛屋里没有白如黛这么个人。
白如黛等了会儿,又等了会儿,大着胆子抬头,才发现天子两道目光正凝视于她,透着比雨还要寒凉的冷意。
“你找朕有何要事?”
白如黛哪里还敢提要求,踌躇道:“没、没……”
“当真无事?”萧入云哼笑,“难不成你特意来这山林,是想看看有没有一世花,好再从谁手里抢一朵?”
白如黛:“……”
天子怎么也翻旧账,而且她已经赔过礼,道过歉了。
抢人东西确实不对,但他也不给弥补的机会啊!
“既然无事找朕,那朕求你一件事,如何?”
白如黛看了看自己卑微的跪姿,再看看他矜贵的样子,头一回见到这种求人的方式。
“臣妾不敢,陛下尽管吩咐。”
“宫外相见之事,你当没发生过。”他道。
原来是这件事,白如黛松了一口气,道:
“这是自然,臣妾可以拿项上人头担保,绝不将此事告知第三人。”
“嗯,起来。”
白如黛依言起身,再度看了看天子,鬼使神差地走上前,轻扯他的布巾。
“臣、臣妾来吧。”
天子没吭声,但也没有表现出抗拒。
屋内顿时又静谧下来,只有雨落在假山的脆响,没得乱人心绪。
白如黛耐心擦拭天子的一头青丝,拿不住这人眼下是个什么心思。
突然,他开口:“好奇吗?”
白如黛猝不及防:“什么?”
“朕为何要出宫。”
“回陛下,臣妾不好奇。”
“好奇也无妨,乃是人之本能。”
“臣妾真的不好奇!坚决不好奇!”
萧入云几不可察一笑,“朕的护发秘籍好用吗?”
白如黛手上一顿,想起今晨天子的赏赐,又想起那日在朱神医的“善济堂”,自己对着此人放过的厥词。
——“说真的,护发养肤小秘籍,还有怎样讨人喜欢,能传授一二给我吗?”
白如黛恨不能找个地缝一头扎进去,竭力维持镇定,“臣妾今早才接赏,还没能用上。”
“用好了别忘记告诉朕。”
“谢……谢陛下。”
萧入云不紧不慢,“上次听你说要相亲,结果可还顺利?”
白如黛:“……”
白如黛:“顺利。”
能不顺利吗,她都是“娘娘”了。
萧入云意味不明地应了声,“讨到你心悦之人的喜欢了吗?”
白如黛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
白如黛:“据臣妾观察,他这辈子是够呛能喜欢我了。”
果然如此。
“想必这就是你心灰意冷,入宫参选的缘由罢,”天子的声音不知为何,迅疾冷淡下来,“舍身取义为帝王妃,真是委屈你了。”
“陛下何出此言!”白如黛大惊,当机立断伏地,实话在她舌尖滚了滚,硬生被她咽了下去。
在药馆见面,是在选妃的诏书下放之前。倘若她此时承认,所谓的“相亲”就是为了他,不就等于承认了谋算帝王?
两害相权取其轻,白如黛咬了咬牙,抬起眼睛直视天子,力求诚恳。
“得以侍奉天子,臣妾备感荣耀,不觉委屈。”
天子注视她的眼眸一瞬间黯淡下来,嘴角的笑容却陡然加深,轻飘飘将一句炸雷落在她耳边。
“既然不委屈,今晚开始侍寝吧。”
“……”白如黛脑子一片空白。
萧入云恢复文雅常态,朝她一抬手,示意她起来。
白如黛浑身僵硬地爬起,脑子已然停止思考,身体却举着布巾,本能地要继续给他擦头发。
萧入云嫌弃地歪头躲过,“不用了。”
白如黛呆呆看了看手里,好像……方才,她伏地时顺便将布巾按在了地上……
她道:“臣妾……”
天子突然变粗重的呼吸拉回她些许神智。
从方才见面起,萧入云就在忍耐,此刻有些支撑不下去,低头闭着眼缓了缓。
随即,那条沾了地上微尘的布巾到底还是糊在了他脸上,并一只温软的手。
“……”这个女的当真失礼,敢用攥着脏东西的手,来贴他的额头。
萧入云下意识挥开她手臂,力道不轻不重。
白如黛却半点不介意,脸上只有对他的关切,“陛下,你发烧了。”
萧入云的脾气反倒发不出来了,有气无力一指墙角,“劳烦你,将药取来给朕。”
白如黛立即照做,找到一只盛满花花绿绿药丸的药盒,又倒了杯清水塞他手里,看他熟练把药服下去,明显不是第一次。
吃过了药,萧入云便靠着窗户,扶额不动了。
白如黛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手足无措时,他道:“你可以退下了,靠岸以后让周悔来接我。”
白如黛:“是。”
她迈出一步,萧入云道:“不要告诉周悔,我发烧了。”
白如黛:“为、为什么?”
屋内霎时安静了。
许久,天子才慢吞吞开口,略显闷声闷气。
“因为会很没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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