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卯时三刻,苏蘅的公靴尖刚碾过县衙青石板,门房老周的哈欠声便卡在喉咙里。
她发顶的乌木簪随着脚步轻晃,袖中檀木匣撞着大腿,每一下都敲得人心慌,那里面装着昨晚从张四手里抢回的账册,还有半块带血的碎布。
“苏典吏这是?”老周搓着冻红的手要接她的斗笠,被她侧身避开。
“王大人可在签押房?”她声音比晨雾还凉,靴底叩出急响,惊得廊下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签押房的棉帘被她掀开时,王知县正用银匙搅着茶盏里的糖霜,见她脸色发白,茶盏“当啷”磕在案上:“小苏,可是出了急事?”
苏蘅将檀木匣推过去,匣盖一开,霉味混着淡淡血锈气涌出来。
“昨夜有三人夜闯卑职住处,持械抢夺这些账册。”她指尖点过匣中散落的契纸,“其中一人是刘大福的远房侄子张四,身上还搜出几枚新铸的大靖通宝,与他上月捐修桥用的‘旧钱’截然不同。”
王知县的手指捏得指节发白,茶盏里的糖霜被震得簌簌落:“好个刘乡绅!上月还在堂上说‘造福乡里’,转头就派恶徒行凶?”他猛地站起来,官服下摆扫得案上公文乱飞,“本县这就派张班头带人抄他的庄子!你昨夜可伤着?”
苏蘅摸了摸眼尾那道被火星燎出的红痕,摇头:“卑职没事。只是。。。。。。”她从袖中抖出半块带血的碎布,“这是从张四刀鞘上扯下来的,染着松烟墨的味道,刘大福的账房先生昨日在西市买过松烟墨,铺子里的老胡头能作证。”
王知县拍案的声响震得房梁落灰:“去!把张班头喊来!再调四个衙役守苏典吏的住处!”他转身时官帽歪了,也顾不上扶,“小苏,你且去档案室查查刘大福的旧案卷宗,有什么破绽尽管报上来!”
苏蘅退出签押房时,日头刚爬上东墙。
她绕过前堂审案的公堂,拐进西跨院的档案室,霉潮的纸页味裹着松烟墨香扑面而来。
架上的卷宗按“田赋户婚贼盗”分架码得齐整,她熟门熟路抽下“刘家庄”的木牌,七本厚卷“咚”地落案。
第一本是去年刘大福报的田亩清册,墨迹浓得发乌,纸页却新得反光。
她对着窗光一照,纸纹顺得像刚抄的,真正的旧契因年久翻动,纸纹早该乱作一团。
再翻税银底册,刘大福名下“三百六十顷”的田产,税银却只交了“三百顷”的数额,末尾批注“水旱减免”的朱笔印,比同村农户的小了半寸。
“苏典吏!”张文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抱着一摞旧案,眼镜片蒙着灰,“我把刘大福近三年捐官、置地的文书都搬来了。”他把案卷往案上一放,最上面的地契“哗啦”摊开,“你看这个,三年前他买张寡妇的五顷地,契上指印边缘模糊,张寡妇前年才死,三年前的契怎会用湿印?”
苏蘅的指甲掐进掌心,喉咙发紧。
她抽出张白纸,蘸墨写下“刘家庄田亩核对清单”,笔锋刮过纸面发出“沙沙”响:“刘大福的破绽全在文书里。我们可以。。。。。。”
“设个局?”张文推了推眼镜,眼里亮得像淬了火,“我记得上月他替外甥捐监生,文书里写‘家有薄田五百顷’,可税册上只有三百六十。若把这两份文书摆到公堂上,他总得说个明白。”
苏蘅翻到河工捐米的账册,手指突然顿住,刘大福名下“捐米五十石”的记录,米行收据上却写着“收到刘记粮行米三十石”。
她把两张纸拍在张文面前:“三十变五十,多出来的二十石,怕是进了他自己腰包。”
张文的手指顺着收据边缘摩挲,突然笑出声:“米行的收据用的是竹纸,可刘大福的捐册用的是皮纸,两种纸吸水不同,墨色深浅能做铁证。”
苏蘅把所有文书收进铜匣,锁扣“咔嗒”轻响时,外堂传来梆子响,已是未时三刻。
“你去张班头那,让他派两个差役守着档案室。”她把铜匣递给张文,“我回家再理理头绪,晚上接着看这些。”
张文应了,抱着铜匣往外走,鞋跟蹭着门槛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苏蘅收拾笔墨时,袖中《唐律疏议》的边角硌得手腕生疼,这书她爹抄了三遍,此刻倒成了最趁手的“武器”。
暮色漫进院子时,苏蘅的烛火才在窗纸上投出影子。
她把文书摊在桌上,烛芯“噼啪”爆响,映得“刘记粮行”四个字像跳动的火舌。
翻到最后一页,纸页右下角有道极浅的折痕,展开后露出半枚模糊的印章,像是某个米行的标记,却被刻意刮过。
正要看仔细,院外传来脚步声,“咔嗒”一声,像是有人踩断了槐树下的枯枝。
苏蘅吹灭烛火,蹑手蹑脚走到窗边。
月光透过窗纸,映出个黑影正往院墙上爬,腰间刀鞘泛着冷光,和昨晚张四的刀鞘,一个模样。
她攥紧怀里的《唐律疏议》,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
今晚这灯,怕是要熬到鸡鸣了。
窗外槐叶被夜风吹得沙沙响,苏蘅的指尖刚触到那道被刮过的印章痕迹,院外突然传来细碎的叩门声。
不是方才爬墙的粗重脚步声,倒像是雀儿啄窗,她认得这节奏,是赵小梅。
门闩拉开的瞬间,冷风裹着青草腥气灌进来。
赵小梅的月白衫子沾着草屑,发辫散了半绺,手心里还攥着半块冷掉的炊饼。
“苏姐姐!”她喉咙发紧,指甲几乎掐进苏蘅手腕,“我方才替爹给西市药铺送跌打酒,听见刘大福的管家老周跟人说,”她喘得厉害,“他们今夜亥时三刻要来你家,说要‘让这小典吏明白规矩’!”
苏蘅的后颈窜起凉意。
她反手扣住赵小梅的手腕,摸到那层薄汗下突突的脉搏:“可听清人数?带家伙了么?”
“三个护院,都带着短刀。”赵小梅的声音发颤,“老周说刘乡绅要亲自来,还说‘文书要是抢不回来,就烧了这屋子’。。。。。。”
烛火在两人之间摇晃,苏蘅盯着案上摊开的文书,墨字在光影里忽明忽暗。
她突然笑了,指节抵着“刘记粮行”的收据:“他倒是会挑时候。”转身从床底摸出个铜锁,“小梅,你去东巷找张班头,就说苏蘅请他亥时四刻带两个衙役在巷口候着,但别进门,等我敲三声窗。”
赵小梅刚要跑,被她扯住袖子。
苏蘅解下腕上的银镯塞过去:“拿着,万一遇上人,往人多的茶棚跑。”
门“吱呀”合上时,苏蘅的耳尖还泛着红。
她把最关键的田亩清册、税银底册、捐米收据摞成三叠,分别压在砚台、镇纸、《唐律疏议》下,又将半块带血的碎布塞进袖管。
最后扯下窗纸一角,蘸水抹在窗棂上,这是给张班头的暗号。
亥时三刻的梆子刚响,院外就传来粗重的踢门声。
“苏典吏睡了?”刘大福的公鸭嗓混着酒气撞进来,“某家带了上好的女儿红,特来与典吏叙叙旧。”
门闩断裂的瞬间,苏蘅已经退到案边。
四个身影涌进来,为首的刘大福穿着玄色团花锦袍,腰间玉牌撞得叮当响,身后三个护院手里的短刀映着月光,刀刃上还沾着草汁。
“刘乡绅好雅兴。”苏蘅按住桌角,声音稳得像石磨,“深夜闯民宅,可是想试试《唐律》里‘夜入人家’的条?”
刘大福的三角眼眯成缝,视线扫过案上的文书,突然笑了:“苏典吏这是在查某的账?”他踉跄两步凑近,酒气喷在苏蘅脸上,“某上月捐桥修路,县太爷还夸某是善士,你个小小典吏,也配查善士的账?”
苏蘅抄起最上面的田亩清册,对着月光一照:“善士的清册,纸纹顺得像新裁的,倒比县太爷十年前的婚书还新。”她指尖点过“水旱减免”的朱印,“这印比同村李老汉的小半寸,刘乡绅的印泥,可是掺了水?”
刘大福的脸涨成猪肝色。
他身后的护院往前一步,短刀在苏蘅颈侧划出冷光。
“小典吏嘴皮子利索,可刀片子不长眼。”
苏蘅反手抽出捐米收据,拍在刘大福面前:“刘记粮行送了三十石米,捐册上写五十石,多出来的二十石,是进了善士的米仓,还是填了护院的腰包?”她又抖出税银底册,“田亩三百六十顷,税银只交三百顷的,刘乡绅的算盘,比西市的老账房还精。”
护院的刀顿在半空。
刘大福的额头沁出冷汗,锦袍下的手指攥得发白。
他突然掀翻案桌,文书“哗啦”散了一地:“你有证据?你有证人?”
苏蘅弯腰拾起半块带血的碎布,凑到他鼻尖:“张四刀鞘上的布,染着你账房昨日买的松烟墨,老胡头在西市等你对质呢。”她摸出袖中被水洇湿的窗纸,“再说了,张班头的衙役,该到巷口了。”
院外突然传来梆子响,是亥时四刻。
刘大福的瞳孔猛地收缩,锦袍下摆被自己踩得皱成一团。
他踉跄后退,撞翻了烛台,火苗“腾”地窜上帐幔。
苏蘅扑过去压灭火苗,再抬头时,刘大福已经带着护院撞开后窗,月光里只余下半片被扯断的玉牌,在地上闪着冷光。
“苏姐姐!”赵小梅的声音从巷口传来,跟着是张班头粗重的喘息,“人跑了?”
苏蘅蹲下身,将散落在地的文书一张张抚平。
烛火重新点亮时,她看见刘大福撞翻的砚台旁,有半片被踩过的纸角,上面的墨迹未干,隐约能辨出“漕运”二字。
她捏着纸角的手指微微发颤,抬头望向被撞破的后窗,夜风卷着槐叶扑进来,吹得案上的《唐律疏议》哗哗翻页,停在“监守自盗”那一篇。
更深露重,苏蘅重新锁好檀木匣,将半片纸角夹进《唐律疏议》最里层。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她望着案头未熄的烛火,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这夜的火,怕是要烧到更深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