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郑沉芗顺从,郑擎亭怕是早说出“李峤章”这个名字。
但此刻情势已变,郑擎亭必须要先知道郑沉芗心中的情郎是谁,这样,他才可以把控局面。
郑沉芗也是如此,她必须知道郑擎亭要为她挑选的夫君是谁。在某个瞬间,她心生过最好的念头:若是爹爹为我找的夫君,正好是周云天呢?
但,这可能吗?纵然周云天的瓯窑手艺冠绝东南,但爹爹走商多年,什么样的能工巧匠没接触过,能为郑家创造财富的匠坊遍布各地,那新河窑坊和周云天根本算不得什么。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周云天对他郑家来说意义不凡,除了小时候,爹爹只给她一个人讲过的那个“破庙泥娃、大观通宝”的故事,还有她与周云天重逢后经历的那一桩子事,可以说,周云天对郑家是有大恩的。但是,这两件事外人完全不知,爹爹隐瞒了周云天对郑家的恩情,这其中自然有爹爹的思量,但也可以视为爹爹有意不让她与周云天往来。
这些事情,郑沉芗早已思量过百遍千遍。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在寻找一个突破口。而这个突破口似乎也有端倪:周云天的瓯窑珍品轰动临安,上呈工部。如今,和周云天的“铜钱之约”日期已近,突破口尚未找到,爹爹却已经找上门来了。因此,郑沉芗也必须知道,爹爹心中的夫婿人选究竟是谁,她才可以有所准备,有所对策。
“先不讲你婚配的事情了。沉芗,你若心有所属,你应当告诉爹爹,爹爹好为你筹谋。”
“爹爹请宽心,知女莫若父,我若有什么心思,爹爹定然会知道。”
“爹爹并不是想将你许配给谁,只是你年纪到了,也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我明白爹爹的心意,自古以来,婚约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相信爹爹为我选择的夫君,定然是最好的。”
“好!”郑擎亭将话头一收:“有你这句话,爹爹就放心了。”
郑沉芗心中一惊,不愧是纵横商城的爹爹,知道在拿个节骨眼上,抓住对方的话头。
“为父还有诸多事宜要处理,今日来此,有你这句话,就够了。”郑擎亭将这句话又重重重复了一遍。
“是,女儿恭送爹爹。”
郑擎亭点点头,踏出门去。
屋内,惊魂未定的瓷宝直到郑擎亭的背影不见,脚步声消失,才按着胸口喘着大气对沉芗说:“老爷这是怎么了?他真的想把你嫁掉吗?什么时候?嫁给谁?”
郑沉芗捂住她的嘴,却并不想作答,只是对瓷宝说了一句:“你晚点去找人问问,今日来见过我爹爹的,都有哪些人。”
郑擎亭走出盈动阁,家丁头子吕水龙忙迎了过来,郑擎亭低声吩咐了一句:“你去找个与瓷宝熟识的家丁,让她去了解清楚,瓷宝这丫头,一天到晚跑出去,是跑去哪里。”说完,又特定叮嘱了一句:“派个机灵点的,不要让瓷宝察觉异样。”
夜幕将临,西边的天空仿佛开了一道口子,将盘踞在宿觉码头的雾气尽数吸走,被一同吸走的还有那抹孱弱无力的残阳。
瓷宝望着天空,有点迷醉地说:“这天像是在滴血。一滴一滴,滴在了向麓城。”
郑沉芗也望着这天空出神,她不由地想起:“这会儿,云天哥哥是否也和我一样,抬头望着这轮残阳。他是否也会记起,那日的傍晚,天色也是这般模样。”
想到云天哥哥,她的心中便涌起千般柔情。
今日,在这千般柔情之中,更有万般勇气。
郑沉芗紧紧捏住手中的大观通宝。——这是第九枚大观通宝。这枚大观通宝,她是要亲手交给周云天的。
那一日,她将第一枚铜钱塞进周云天的手中,并约定每年都会交给周云天一枚大观通宝,待交到第九枚时,她便到了十九的桃李年华,她会亲手将最后一枚大观通宝交到周云天手中,此后他们便要厮守终生,永不分离。
这便是郑沉芗与周云天的“铜钱之约”。
如今,眼看就剩最后一年,眼看事情有了转机,为了她的云天哥,也为了她自己,纵然面对的是自己的爹爹,向麓城最精明最有手段的郑擎亭,她郑沉芗也要博上一博!
想到这里,郑沉芗将铜钱置于掌心,双手合十,心中祈愿道:“愿上苍垂怜我与云天哥,让我俩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此刻,在城西的新河窑坊,窑匠们历经了一日的劳作,正坐于院中,饮着粗茶休憩。
尽管今日一大早,就在宿觉码头,在众人的拥趸下,露了一把大大的脸,但是回到新河窑坊。周云天依旧还是那个醉心烧瓷的窑匠。
他从小就是个无根的人,破庙中的泥娃,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当年是如何活下来的。直到那年,来到了新河窑坊。这里便成为茫茫天地间,他唯一的家。
他坐在那儿,望着如血残阳。他的师兄、师弟们都在说:“真乃绝景啊!阿天你可得烧个瓷器,把这一幕天赐的胜景留在咱们新河窑坊的器物上!”
周云天边饮茶边看天,在脑海中思量如何练泥、拉坯、画坯、施釉...突然,一阵暖意涌入心头,一瞬间,他就想起来了:今日这残阳,与那日一模一样。
那一日,郑沉芗将第一枚“大观通宝”塞入他的手中,二人约定将来要厮守终生。
那时他们想着未来能一直在一起,开心得手舞足蹈,完全忘了二人伤痕累累,刚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
那一年,他十四,她十一。他一直记得她瓷器开片般的清脆笑声,还有那一句能让人间清朗、万物生长的——“云天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