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殓房特有的阴寒气息尚未从裴隐的骨髓里褪尽。
苏芷最后一枚银针从他颈后的“风府穴”捻出时，带起一阵细微的麻痒，像有冰冷的蚂蚁沿着脊椎爬行。他猛地吸了口气，仿佛溺水者终于挣脱水面，眼前由一片混沌的血色幻影渐渐凝实，聚焦在苏芷满是忧虑的脸上。她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指尖还残留着施针时灌注内力的微颤。
“不要命了？”苏芷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劫后余生的愠怒，将染血的银针丢进一旁的铜盆里，清水瞬间晕开一缕暗红。“那焚灰里混着‘锁魂散’的残渣，专蚀心神！再晚半刻，你脑子里的东西就得烧成一锅烂粥！”
裴隐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嘶哑。方才强行触碰画皮师焚灰带来的异能回溯，此刻余威仍在颅内翻搅。他看到的不再是清晰的幻象，而是扭曲的色块和刺耳的尖啸——青面人（判官）模糊的身影，将一个细颈药瓶塞进戏班主颤抖的手中，背景是摇曳如鬼爪的狱中火把光影。紧接着，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剧痛。记忆像被撕碎的纸片，关于老仵作的某些叮嘱、关于玉扣的触感…都变得模糊不清。
他勉强抬手，指尖触到胸口。隔着薄薄的衣料，那枚从画皮师手中得来的半片玉扣，冰凉坚硬地硌着皮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温热感，正从玉扣内部渗出，丝丝缕缕地沁入心口，奇异地稍稍安抚了脑中肆虐的剧痛。这异状让他心头一凛。
“感觉如何？”苏芷递过一碗浓黑的药汁，苦涩的气味直冲鼻腔。
“像…被钝锤砸了一整天。”裴隐接过碗，忍着反胃一饮而尽，药汁的苦味在舌根炸开，反而让他精神稍振。他看向铜盆里那缕暗红，“‘锁魂散’…画皮师体内也有。他早就是一步死棋。”
“灭口。”苏芷擦拭着银针，语气冰冷，“那青面人行事滴水不漏。刑部大牢里尸体自燃，牢头竟一问三不知，只推说天干物燥。赵侍郎那边…”她没再说下去，但眼神里的忌惮不言而喻。
“赵衍…”裴隐咀嚼着这个名字，刑部侍郎那张看似方正却总带着几分阴鸷的脸浮现在眼前。压下玉扣、焚毁卷宗、催促结案…此人身上疑云重重。他扶着冰冷的墙壁站起身，眩晕感尚未完全消退，脚步有些虚浮。“燕赤云呢？”
“你昏迷时他就出去了。”苏芷收拾着药箱，“说闻到‘判官笔’的墨臭了，去巷子里碰碰运气。拦不住。”
裴隐的心猛地一沉。神都的暗巷区，是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污水横流，鼠蚁横行，盘踞着最底层的流民、销赃的窃贼、亡命的凶徒，更是“幽冥道”这类组织传递消息、藏匿行踪的天然迷宫。燕赤云身手再好，孤身闯入也是凶险万分。他抓起桌上自己的佩刀——“冷月”，刀鞘入手冰凉沉实。
“我得去找他。”
“你现在走路都打晃！”苏芷按住他的手臂，指尖用力，“再急也得等药效稳住你心脉！”
“等不了。”裴隐甩开她的手，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他是我引来的麻烦。” 画皮案中燕赤云因误会抢夺证物，欠下人情，如今才卷入这幽冥漩涡。裴隐踉跄着冲出医馆，将苏芷焦急的呼喊抛在身后。
* * *
夜色如墨，将神都白日里繁华的肌理彻底吞噬。裴隐避开巡城的金吾卫，一头扎进毗邻西市的暗巷区。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油脂灯燃烧的呛人烟味、隔夜馊水发酵的酸腐气息，以及一种更深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混杂着血腥与绝望的霉味。脚下的“路”不过是污水沟之间勉强能下脚的泥泞土埂，深一脚浅一脚。两侧歪斜的棚屋如同巨兽腐烂的肋骨，在黑暗中投下狰狞的阴影，窗洞后偶尔闪过窥伺的、麻木或贪婪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