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如墨、翻涌着幽绿鬼火的狱中黑烟被几桶井水泼散了大半,却留下了更粘腻的窒息感。刺鼻的硫磺焦臭混合着甜腻的杏仁味和皮肉烧灼的腥气,顽固地盘踞在刑部大牢丙字号狭窄的石壁间。水汽蒸腾,在地面、墙上凝成一层滑腻的污浊油膜,混杂着救火时泼洒的泥浆与灰烬。
裴隐的身体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湿透的官袍紧贴粗糙墙面,留下大片深色水渍。他蜷缩着滑倒在地,双手死死扣住两侧太阳穴,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上根根血管暴凸如同扭曲的蚯蚓。额角撞破的伤口和眼角、鼻孔、嘴角渗出的血线蜿蜒而下,在湿漉漉的鬓角和下颌处混合、凝固,变成一种暗沉的、令人心悸的黑红色。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急促抽气声,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整个身体痛苦的痉挛,双眼紧闭,眼球却在薄薄的眼皮下疯狂地、无序地转动,仿佛正被无形的噩梦死死扼住咽喉。
“裴隐!”苏芷的呼喊撕破了牢房内压抑的混乱。她几乎是扑跪到他身边,冰冷的石地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裙摆。药箱被粗暴地掀开,里面的瓶罐器具发出哐当乱响。她甚至来不及擦去溅到脸上的泥点和灰烬,沾着黑灰的手指便已闪电般探出,三根细长的银针带着尖锐的破空微响,精准无比地刺入裴隐头顶的百会、神庭、以及颈后的风府穴!
针入的瞬间,裴隐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一条离水的鱼,喉咙里挤出半声濒死般的惨嚎,随即又重重摔落,剧烈地抽搐起来。
“按住他!别让他咬到舌头!”苏芷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她看也没看旁边冲过来的燕赤云和陈砚,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又是两根银针,带着一丝微弱的颤鸣,刺入裴隐耳后的安眠穴和手腕内侧的内关穴。这一次,裴隐弓起的身体像是被抽掉了骨头,骤然软塌下去,剧烈的抽搐变成了间歇性的、神经质的抽动,那骇人的眼球转动也终于缓慢下来,只是呼吸依旧破碎而急促,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燕赤云单膝跪在裴隐另一侧,布满厚茧的大手死死压住裴隐还在无意识抽动的肩膀,臂上和腿部的伤口被牵动,剧痛让他牙关紧咬,冷汗混着牢房的污浊顺着他刚硬的下颌线滴落。他的目光却像淬了火的刀子,狠狠剜向那堆已彻底熄灭、只余下一小摊粘腻青灰色灰烬的焚尸处。
“王八蛋…”他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咆哮,如同受伤的猛兽,“烧得骨头渣子都不剩…还留个鬼画符恶心人!”他猛地挣开苏芷的阻拦,不顾腿伤踉跄扑到那堆灰烬前。青灰的余烬如同冷却的火山灰,触手阴冷,没有丝毫灼热感。他用手指捻起一小撮,凑到鼻尖,刺鼻的硫磺和甜腻杏仁味之外,竟还夹杂着一缕极其微弱、却如冰针般直刺鼻腔的——寒霜气息!
“霜烬…”燕赤云瞳孔骤缩。他早年浪迹江湖,曾听一个专盗寒潭古墓的老贼提过,极北之地有秘制引火之物,燃时阴寒刺骨,焚尽后灰烬如霜,经久不散,名为“霜烬”。此物最是阴毒,遇血肉则燃,遇水汽反炽!难怪这火扑不灭!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灰烬上方那片空气——那里,由尚未燃尽的黑色灰线构成的、倒悬荆棘眼般的幽冥符文,已随着最后一点余烬光芒的消失而彻底消散无形,只留下一片扭曲空气的残影,仿佛一只恶毒的眼睛刚刚闭拢。
“陈砚!”燕赤云低吼。
一直佝偻着背、脸色惨白如纸的书吏陈砚,哆嗦着凑近那摊灰烬。他不敢像燕赤云那样直接触碰,只是从袖中摸出一块素白的手帕,用指尖隔着帕子,极其小心地刮下薄薄一层青灰色霜烬。手帕上立刻晕开一小片诡异的青灰色污痕。陈砚死死盯着那污痕,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惊惧,仿佛那不是灰烬,而是滚烫的烙铁。他猛地缩回手,像被蛇咬了一口,手帕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只是用颤抖的手指,死死抠住了自己破旧官袍的袖口。
“《幽冥志》…残卷…”陈砚的声音如同蚊蚋,带着牙关打颤的咯咯声,目光躲闪地不敢看那灰烬,也不敢看昏迷的裴隐,“有…有载…‘九幽引路符,烬如霜,附魂而燃…触之…即烙…永为…幽冥…标…’ ”他猛地刹住话头,仿佛后面几个字是烧红的炭,烫得他无法出口,只是惊恐地环顾着浓烟未散、一片狼藉的牢房,仿佛那些飘散的烟尘里,正有无数双无形的眼睛在窥视、在烙印。
“标什么?说清楚!”燕赤云一把揪住陈砚的衣领,将他瘦小的身体几乎提离地面。
“标…标记!”陈砚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凡…凡触符者…魂魄…魂魄便被打上烙印…九幽…九幽道徒…便能…便能循迹追踪…不死…不休啊!”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哭喊出来的。
“循迹追踪?”燕赤云如遭雷击,猛地扭头看向被苏芷护在怀中的裴隐——裴隐方才不顾一切抓向那符文的手!他一把丢开陈砚,扑到裴隐身边,抓起裴隐的右手。那沾满血污、泥灰和冰冷狱水的右手,此刻竟隐隐透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白色,仿佛被寒气从骨子里冻透。尤其是食指和中指的指尖,皮肤下隐隐浮现出几道极其细微、如同蛛网般蔓延的幽蓝纹路,冰冷刺骨!
“苏芷!他的手!”燕赤云的声音都变了调。
苏芷正全神贯注地捻动着裴隐头顶百会穴上的银针,试图疏导他脑中狂暴紊乱的气息。听到燕赤云的嘶吼,她飞快地瞥了一眼裴隐的手,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但她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厉声道:“压住他心脉!别让那股阴寒邪气攻心!”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如穿花蝴蝶般拂过裴隐后颈几处大穴,最终停在他脑后玉枕穴下方一寸的位置。那里的皮肤温度异常,比其他地方更烫,却又透着一股阴森的寒意。苏芷眼神一凝,用银针极其小心地挑开裴隐被血污黏连的发丝。昏黄的、摇曳的狱中火光下,燕赤云和陈砚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裴隐脑后玉枕穴下方,一小片皮肤上,竟清晰地浮现出一幅由幽蓝色细线构成的、极其繁复诡异的经络图案!那图案如同活物,随着裴隐微弱而痛苦的呼吸,那些幽蓝的细线竟在皮肤下极其缓慢地、如同水波般微微蠕动、明灭!图案的核心,隐隐勾勒出一个扭曲的、与那幽冥引路符有几分神似的倒悬之眼轮廓!
“这是…什么鬼东西?!”燕赤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苏芷的指尖悬在那幽蓝经络图上方半寸,微微颤抖,没有落下。她的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作为医者,她通晓人体经络血脉,眼前这幅幽蓝的“图”,却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它并非浮于皮表,而是深嵌在血肉之下,与颅骨紧紧相连,仿佛本身就是裴隐脑部的一部分,此刻因受到巨大的刺激而显化出来!一股源自古老师门禁忌记载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锁魂脉?《九幽注疏》中记载的、连接幽冥的禁忌之脉?这念头让她遍体生寒。
“封锁丙字号!所有人等,退避三丈!违令者,以同谋论处!”
一个冰冷、威严、不容抗拒的声音如同寒铁重锤,猛地砸碎了牢房内凝滞的恐惧和混乱。刑部侍郎赵衍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丙字号牢房那被烟熏火燎得发黑的铁栅栏外。他一身紫袍依旧威严整肃,脸上没有丝毫对火灾的惊惶或对下属受伤的关切,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冰冷和审视。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狼藉的牢房、那滩散发着寒气的青灰霜烬、地上昏迷抽搐的裴隐、以及苏芷悬在裴隐脑后那诡异幽蓝图案上方的手指。
赵衍的目光在那幽蓝的经络图案上停留了一瞬,瞳孔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收缩,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深不可测的平静。他身后的亲卫立刻如狼似虎地冲入,粗暴地将几个还在呻吟的受伤狱卒和惊魂未定的杂役拖了出去。沉重的脚步和拖拽声在空旷的甬道里回响。
“苏大夫,”赵衍的目光转向苏芷,声音听不出喜怒,“裴主事办案辛劳,不幸为妖火邪气所侵,神志昏聩。你既在此,便由你负责照料,务必…使其静养。” “静养”二字,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封口令意味。他的目光又掠过那滩霜烬和陈砚掉在地上的、沾着灰烬的手帕,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冰面上裂开的一道细纹。
“至于此地…”赵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森然的官威,回荡在死寂的牢房中,“妖人柳三绝,罪大恶极,天降阴火焚其尸骨,形神俱灭!此乃天意昭彰,正法煌煌!丙字号牢房走水,毁损严重,即日起封存!今日在场诸人,需谨言慎行,若有一字半句妖言惑众、扰乱视听者…”他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燕赤云、苏芷、陈砚,最后落在昏迷的裴隐身上,“休怪本官…以律法办,严惩不贷!”
命令如同冰水,浇熄了最后一点混乱的余烬。亲卫们面无表情地开始驱赶清理,沉重的封条和锁链的碰撞声在甬道中响起,隔绝了内外。
牢房内,只剩下摇曳的火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以及那挥之不去的、混杂着硫磺、焦臭、甜腥与刺骨阴寒的死亡气息。苏芷的指尖终于落下,却不是施针,而是用沾湿的布巾,极其轻柔地擦拭裴隐脸上纵横交错的血污。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那幽蓝的、如同活物般在裴隐脑后蠕动的经络图,还有赵衍那看似平静、深处却翻涌着无尽寒意的眼神,都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
燕赤云扶着冰冷的石壁站直身体,腿上的伤口传来阵阵钻心的抽痛,却远不及心头那股几乎要炸裂的憋闷和愤怒。他盯着赵衍消失的方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拳头攥紧又松开,指缝间渗出混合着血和泥的暗红。他弯腰,用未受伤的手,极其小心地、避开那粘腻的青灰色霜烬表面,从边缘捻起一小撮看似普通的、夹杂着未燃尽布丝和骨粉的黑色残灰,迅速用一块油纸包好,塞进贴身的暗袋。冰冷的触感透过油纸传来,如同握着一块寒冰。他的目光扫过裴隐脑后那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的幽蓝,又落在裴隐那只指尖泛着青白、隐现蛛网般幽蓝纹路的右手上。赵衍封得住活人的口,封得住这来自九幽的烙印吗?
陈砚哆哆嗦嗦地捡起地上沾着霜烬的手帕,想擦擦额头的冷汗,手却抖得厉害,污浊的手帕掉在地上,沾满了泥浆。他佝偻着背,把自己缩在牢房最阴暗的角落,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嘴里无声地、反复地念叨着刚才未敢说出口的几个字:“…不死…不休…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