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西城那特有的、混杂着颜料、胶水、皮革和各种作坊废气的气味,在午后闷热的空气里发酵,粘稠得化不开。玲珑戏班的后院,被几间低矮的瓦房和堆叠的道具杂物围拢着,形成一片相对封闭、光线有些昏暗的空间。空气里那股奇特的甜腥药味,如同无形的蛛网,比前几日更加浓郁了几分,丝丝缕缕地从后院深处那间紧闭的小屋和旁边锁着的道具室门缝里渗透出来,顽固地缠绕在人的鼻腔深处。
裴隐隐在作坊区一架堆放半成品盔头的木架阴影里,深灰色的粗布短打几乎与周围的灰暗融为一体。他紧贴着粗糙的木架,左肩胛下方那被强行压制的伤口如同休眠的火山,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沉闷的灼痛,额角的冷汗在闷热中不断渗出、滑落。他强迫自己放缓呼吸,将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听觉上,捕捉着后院深处那间小屋方向传来的每一丝细微声响。
苏芷进去了。
她提着那个熟悉的藤木药箱,脚步从容而稳定。素净的月白衣裙在昏暗的后院里像一抹清冷的月光。张福贵佝偻着背,跟在她身旁,脸上堆满了混杂着焦虑、期待和难以掩饰的恐惧的复杂神情。他搓着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近乎哀求的意味:“苏医官……小女……小女她怕生……脸……脸实在是……请您……千万轻些……轻些……”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又迅速合拢,将两人连同那浓郁的甜腥药味一起关在了门后。
死寂。
小屋如同一个沉默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茧。裴隐的心悬在半空。苏芷能发现什么?那面纱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这浓得化不开的药味,与剥皮邪术,与“幽冥道”,究竟是何关联?
时间在伤口的钝痛和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后院只剩下工匠们偶尔的敲打声和压低的人语,显得遥远而模糊。裴隐的耳朵捕捉着小屋方向最细微的动静——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药箱开合的轻微咔哒声,张福贵压抑的、带着颤音的絮叨……以及,一种极其微弱的、如同幼兽受伤后压抑的呜咽。
是清荷?
那呜咽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和无助,像冰冷的针,一下下刺在紧绷的神经上。裴隐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 * *
小屋内的光线比外面更加昏暗。只有一扇蒙着厚厚窗纸的小窗,透进一点模糊的天光。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那股混合着甜腥与微酸的药味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霸道地占据了每一寸空间。药味之下,还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伤口化脓的微腐气息。
靠墙的简陋木床上,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薄被里。正是张福贵的女儿清荷。她整个头部都被一顶垂着厚厚纱帘的帷帽严严实实地罩住,连脖颈都包裹得密不透风。只有一双苍白得毫无血色、指节纤细的手,死死攥着被角,暴露在昏暗中,微微颤抖着。
张福贵局促地站在床边,搓着手,额头上全是汗,眼神在女儿和苏芷之间慌乱地游移,嘴里不停地小声念叨:“清荷……清荷别怕……这是苏医官……是爹请来给你瞧病的……苏医官医术高明……一定能治好你的……别怕……”
苏芷仿佛没有听到张福贵的絮叨。她放下药箱,目光沉静地扫过屋内。简陋的陈设,一张桌子,一张凳子,墙角堆着几个敞口的药罐,里面盛放着颜色暗沉、粘稠度不一的药膏,正是那股浓烈药味的来源。她的目光最终落回床上那顶厚纱帷帽上,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试图穿透那层阻碍,看清里面的真相。
“张姑娘,”苏芷的声音透过面巾,平静无波,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奇异力量,“我是医者苏芷。不必害怕。摘下帷帽,让我看看你的脸,才能对症下药。”
帷帽下的身影猛地一颤!攥着被角的手收得更紧,骨节因用力而泛白。压抑的呜咽声陡然清晰了几分,充满了抗拒和恐惧。
“苏医官……这……”张福贵脸色煞白,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小女她……她实在是……见不得光……也见不得风……这脸……这脸……”他语无伦次,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张班主,”苏芷的目光转向张福贵,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讳疾忌医,乃是大忌。令嫒的病痛,我能感受到。拖延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帷帽,“张姑娘,相信我。我是来帮你的。”
空气再次凝固。只有清荷那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在浓重的药味中显得格外刺耳。
良久,就在张福贵几乎要再次开口哀求时,帷帽下那只苍白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恐惧和颤抖,松开了紧攥的被角,摸索着,伸向帷帽的边缘。动作迟疑而艰难,仿佛每移动一寸都要耗尽全身力气。
张福贵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微微发抖。
厚实的纱帘被那只颤抖的手,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向上掀起……
苏芷的目光,如同最冷静的手术刀,精准地聚焦在纱帘掀开后露出的区域。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下颌到脖颈的皮肤。那皮肤呈现出一种极其不正常的、如同被强酸腐蚀过的暗红色!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溃烂创口!有些创口边缘红肿翻卷,渗出粘稠的黄白色脓液;有些则覆盖着厚厚的、颜色暗沉的药痂;还有些地方,皮肤像是融化后又强行凝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蜡油流淌般的褶皱和瘢痕!溃烂一直蔓延到耳根下方,被厚厚的纱布勉强包裹着,纱布边缘也被脓血浸透,变成了深褐色!
这绝非寻常的“火疔”或皮肤病!这是一种极其严重的、深及皮下的组织坏死和溃烂!其惨状,触目惊心!
纱帘继续向上掀起,露出了下半张脸。
嘴唇的位置,皮肤同样严重溃烂肿胀,几乎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只留下一个扭曲、暗红、不断渗出组织液的孔洞!鼻翼两侧的皮肤更是糜烂得不成样子,隐约可见森白的鼻软骨轮廓!
苏芷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凝重的寒芒。她的目光,坚定地向上,迎向那即将完全露出的、被层层纱布包裹的区域。
纱帘终于掀到了额头的位置。
整张脸,除了被厚厚纱布覆盖的额头和双眼区域,其余部分,完全暴露在昏沉的光线下。
那已不能称之为一张脸。
那是一片被彻底摧毁的、如同地狱景象般的废墟!暗红、溃烂、流脓、结痂、扭曲的瘢痕……所有的词汇都不足以形容其惨状万分之一!皮肤与皮下组织的界限完全模糊,肌肉纹理在溃烂中暴露出来,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粉白色。溃烂的边缘参差不齐,像被什么东西反复撕咬、腐蚀过。整张脸如同被强行剥去了表皮,又在腐烂的伤口上涂抹了各种诡异的药膏,形成一种超越人类想象的恐怖画面!
“唔……”一声极其压抑、如同濒死小兽般的痛苦呜咽,从清荷那溃烂肿胀、无法闭合的“嘴”中艰难地挤出。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仅存的、裹着纱布的双眼位置,似乎有泪水浸透纱布,留下深色的湿痕。
张福贵猛地别过脸,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泣。
苏芷依旧沉默。她上前一步,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和厌恶,仿佛眼前并非人间惨剧,而只是一个亟待救治的病灶。她伸出戴着鱼皮手套的手,动作极其轻柔、精准地避开了溃烂最严重的区域,用指尖极其轻微地按压清荷下颌和耳根下方相对“完好”的皮肤边缘,感受着皮下的硬结和温度。
“多久了?”苏芷的声音透过面巾,听不出情绪。
“半…半年多了……”张福贵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断断续续,“起先…起先只是几个小红点…痒…后来就…就烂开了…用了好多药…越用越糟…那些大夫…都说…都说没救了…”他猛地抓住苏芷的衣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苏医官!您…您有办法的对不对?您一定有办法的!求您救救她!救救清荷!她还小啊!”
苏芷没有回答张福贵的哀求。她的指尖在清荷耳根下方一处被药膏覆盖的硬结处微微用力按压。
“呃啊——!”清荷猛地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痛呼!身体剧烈地弓起!那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难以忍受的剧痛!
苏芷立刻收手。就在清荷因剧痛而短暂失去意识、身体软倒的瞬间,苏芷敏锐地捕捉到她口中溢出的、极其模糊、如同梦呓般的破碎音节:
“……脸……好痛……爹爹……爹爹错了……不该……不该信……换……换张脸……就能活……好痛……”
换张脸?就能活?!
这六个字如同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苏芷沉静的眼眸!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床边脸色瞬间变得死灰、眼神里充满无尽恐惧和绝望的张福贵!
张福贵如同被这目光刺穿了灵魂,浑身剧震,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桌子上,发出“哐当”一声响。桌上的药罐摇晃,粘稠的药膏溅出几滴,落在地上,散发出更浓烈的甜腥气。他嘴唇哆嗦着,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揭穿的、死灰般的绝望和恐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浓烈的药味、溃烂的腐气、张福贵身上散发的恐惧汗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苏芷的目光在张福贵那死灰般的脸上和清荷那惨不忍睹的面容之间来回扫视,那双沉静的眸子深处,冰封的湖面下,仿佛有汹涌的暗流在急速奔涌。
“换张脸……就能活……”她低声重复着这梦呓般的字句,声音透过面巾,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清晰地敲打在张福贵濒临崩溃的神经上,“张班主,令嫒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福贵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身体猛地一颤,再也支撑不住,顺着桌腿滑坐到地上,双手死死抱住头,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他不敢回答,也无法回答。那深埋心底、与魔鬼交易的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被彻底撕开,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就在这死寂与崩溃对峙的刹那——
“砰!”
小屋那扇并不厚实的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木屑飞溅!
一道深灰色的身影如同猎豹般扑入屋内!正是裴隐!他脸色苍白如纸,左肩的伤口显然因这剧烈的动作而崩裂,深色的血渍迅速在粗布短打上洇开,但他眼神锐利如刀,手中紧握着燕赤云那柄古拙的长刀,刀虽未出鞘,却散发着冰冷的杀意!他显然是在外面听到了清荷那声凄厉的痛呼和苏芷那充满寒意的质问,再也无法隐藏!
裴隐的目光瞬间扫过屋内——滑坐在地、崩溃呜咽的张福贵;床上蜷缩颤抖、面容恐怖的清荷;以及站在床边、眼神冰冷如霜的苏芷。
所有的景象,连同空气中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腥药味和溃烂气息,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进他的脑海!清荷那张被彻底摧毁的脸,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印证了那“换张脸就能活”的呓语背后,是何等令人发指的疯狂与绝望!这绝非寻常病痛!这是邪术反噬!是“幽冥道”那剥皮换脸邪法造成的恐怖恶果!
他的目光最后死死钉在瘫软如泥的张福贵身上,声音因为伤口的剧痛和翻腾的怒火而带着嘶哑的震颤:
“张福贵!你为救女,与虎谋皮!那剥皮换脸的邪法,害死了两条人命!如今反噬己身,你女儿生不如死!你还想隐瞒到几时?!说!那《皮影秘要》残页从何而来?!谁给你的药?!谁许诺能‘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