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甜窝在曲声怀里，等他说话。
张桂花哀嚎着被拖出远门时，他的喉结在暗处滚了滚。
陆甜温热的呼吸正透过棉布衫子渗进他心口，像灼着块烙铁。他忽然抓住小娘子绞着衣角的小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她掌心的薄茧。
一声长叹，“那些快看不到的疤痕，是我父亲用藤条打的。”
他声音悬在秋风里晃悠，仿佛稍重的吐息就会惊散字句。
怀里的身子蓦地僵成石块，他慌忙用下巴蹭她发顶。
“娘子，我也有个继母。”
其实该称嫡母的，可对着怀中这个连“继室”与“填房”都分不清的姑娘，那些深宅里的腌臜称谓倒显得可笑。
“七岁那年…”喉间突然卡着陈年的雪渣，他不得不吞咽三次才挤出嘶哑的尾音，“她逼我睁眼看完娘亲断气。”
陆甜突然支起身子，头顶碎发扫过他渗汗的下颌。
她瞪圆的杏眼里盛着两汪晃动的晶莹，像初春刚化的溪水般清凌凌映着他。
他接着说：“她总喊我是野种，说我人品有缺。总有理由让父亲打我，有时是我偷东西，有时是我欺负弟弟。”
“有后娘就有后爹！”陆甜急吼吼的土话指出症结所在，掌心还沾着墨就往他脸上贴，“夫君这般仁义，定是他们泼脏水！”
温湿的触感混着墨汁香，烫得他眼眶发酸。
在陆甜眼中，曲声正义又有担当。三岁看老，他小时候也定是个好的，才不会做那些坏事。
本以为是因为肌肤之亲不得不娶自己，可相处第一天她就明白，曲声是真对她好，对她没有一点嫌弃。
“谢谢娘子，我没做过那些事，自然问心无愧，只是…”
当“杀人”二字终于碾碎齿关，曲声的指甲几乎掐进八仙桌裂缝。
二十年权谋场淬炼的从容在此刻土崩瓦解，他像个等待铡刀落下的囚徒般盯着小娘子翕动的鼻翼——这双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眼睛，会不会漫上他熟悉的憎恶？
“我杀了那毒妇，为我母亲报了仇，才躲到这山沟沟里。我是个罪人。”
却见陆甜突然跳下，在他面前急得团团转：“那你杀她时可有被人看到？证据都销毁了吧？官府找不到你的对吗？”
她掰着手指越说越快，“咱们把这事儿忘了，绝口不提。要是官府找你也不怕，你打架那么厉害，打倒他们咱们就跑，跑远远的让他们找不着。”
日光透过窗纸为她单薄的轮廓镀上银边，发梢翘起的碎发随动作一跳一跳，宛如护崽的雀儿炸开了绒毛。
曲声把脸埋进她带着皂角味的衣襟，闷笑震得胸腔发麻。
世人说他弑母时裹着多少唾骂，此刻便有多少暖意从破絮般的过往里渗出。
小娘子还在絮叨她会种地开荒，腌酸菜，会做绣活挣钱，跑山里都不怕过不下去之类。
他却嗅到她衣襟内皮肤的腊梅香——这味道比御赐的龙涎香更让他心安。
傻媳妇啊，他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在陛下面前自首的。
在世人眼中，他早死了。
不过媳妇这没有下限的袒护，让他很受用。
曲声握着脸颊边细柔的腕子，感觉很满足。
哪怕他在世人眼中是个十恶不赦，大逆不道，连嫡母都杀的人。至少还有他的妻心疼他，相信他。
“娘子，我已脱离了父亲，就像你脱离陆伯年和张桂花一样。上天让我们两个苦命人遇见，结为夫妻，便不再去想从前了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