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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婚三年,世子掐腰哄我改嫁闻蝉谢云章

明珠不语 著

其他类型连载

谢云章还听过一个说法,叫“一孕傻三年”。他看闻蝉处理茶铺事宜,应答与海晏的私交,桩桩件件条理清晰,还如往日那般聪颖,还当不灵验。眼下看来,倒是真的。“舅父?”他轻声重复,强压讥诮。闻蝉却不是真傻,自知在人面前忘形了。近来观他举止,愈发像记忆里的三公子,她与三公子素来无话不谈。只是到底今夕非旧岁,已经隔了五年。再一深想,她攀的可是国公府的亲,哪有那么轻易……“好啊。”谢云章却面不改色应下,声调轻飘飘的,显得极不真实。“你的孩子,自然也是我的子侄。”闻蝉惊喜:“公子认真的?”“自然。”至于是子,还是侄,便不由她说了算了。闻蝉却真的很高兴,原先还怕他心结未解,自己唐突,却不想他已是云卷云舒、风过无痕。这真是件喜事啊。闻蝉就算是假怀孕,此刻...

主角:闻蝉谢云章   更新:2025-05-23 23:0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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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闻蝉谢云章的其他类型小说《成婚三年,世子掐腰哄我改嫁闻蝉谢云章》,由网络作家“明珠不语”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谢云章还听过一个说法,叫“一孕傻三年”。他看闻蝉处理茶铺事宜,应答与海晏的私交,桩桩件件条理清晰,还如往日那般聪颖,还当不灵验。眼下看来,倒是真的。“舅父?”他轻声重复,强压讥诮。闻蝉却不是真傻,自知在人面前忘形了。近来观他举止,愈发像记忆里的三公子,她与三公子素来无话不谈。只是到底今夕非旧岁,已经隔了五年。再一深想,她攀的可是国公府的亲,哪有那么轻易……“好啊。”谢云章却面不改色应下,声调轻飘飘的,显得极不真实。“你的孩子,自然也是我的子侄。”闻蝉惊喜:“公子认真的?”“自然。”至于是子,还是侄,便不由她说了算了。闻蝉却真的很高兴,原先还怕他心结未解,自己唐突,却不想他已是云卷云舒、风过无痕。这真是件喜事啊。闻蝉就算是假怀孕,此刻...

《成婚三年,世子掐腰哄我改嫁闻蝉谢云章》精彩片段


谢云章还听过一个说法,叫“一孕傻三年”。

他看闻蝉处理茶铺事宜,应答与海晏的私交,桩桩件件条理清晰,还如往日那般聪颖,还当不灵验。

眼下看来,倒是真的。

“舅父?”

他轻声重复,强压讥诮。

闻蝉却不是真傻,自知在人面前忘形了。

近来观他举止,愈发像记忆里的三公子,她与三公子素来无话不谈。

只是到底今夕非旧岁,已经隔了五年。

再一深想,她攀的可是国公府的亲,哪有那么轻易……

“好啊。”

谢云章却面不改色应下,声调轻飘飘的,显得极不真实。

“你的孩子,自然也是我的子侄。”

闻蝉惊喜:“公子认真的?”

“自然。”

至于是子,还是侄,便不由她说了算了。

闻蝉却真的很高兴,原先还怕他心结未解,自己唐突,却不想他已是云卷云舒、风过无痕。

这真是件喜事啊。

闻蝉就算是假怀孕,此刻也捧住小腹,像是真的捧住自己未来的孩儿。

她这一生飘零辗转,未能承欢父母膝下,可她的孩子将会有许多人爱。

“公子待我真好。”

可千万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是骗他的。

闻蝉装得格外上心,给府上看诊的女医送了礼,叫她给自己开安胎的方子,却又不叫声张。

檀颂问起,便说是滋补的药,反正每回她亲自去抓药,煎完就偷偷倒了,无人察觉。

只一点难办,月事也需遮掩。

她又有行经腹痛的毛病,到了小日子,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茶铺里的杂事都积压着。

檀颂见她近来少出门,自己又没再遇上过谢云章,便觉得是夫人守诺,明显开朗了许多。

终于,等来了慧德太妃的千秋宴。

闻蝉天不亮起来梳妆,檀颂便黏在妆台前,为她亲手描眉,惹得屋里两个丫鬟都暗自掩唇。

“可要我送送夫人?”

这天特许休沐,若非没有离王府的请柬,檀颂想必会跟着她去。

一想到寿宴之后,夫人便不会再与那人来往,他心头阴翳尽扫。

闻蝉却想着,到时势必与谢云章一道进门,还是别给檀颂添堵了。

“不必,今日王府人多事杂,想必喧闹得很,夫君在家中等我就好。”

檀颂应下了。

闻蝉穿着那匹莲红锦缎制的袄子,被他亲手送上马车。

自家马车载她到官驿外,便与谢云章同车而行。

她一路都在念叨自己不曾去过王府,不知与国公府相较又如何,兴奋得很。

谢云章则静默寡言。

他蛰伏一个多月,连她的手都没摸过半分,就为等今日了。

闻蝉从前见过离王府,却只是远观,不得凑近。

今日跟在谢云章身后,见那气派的门头上结着彩带,冬日的天,前院一路夹道的鲜花。

女使穿梭如云,宾客人人着锦,真不是外头能比的。

今日来赴宴的宾客,闻蝉都不识得。

一来许多是从上京赶来,二来便是此地真正的权贵,她交际不到。

正左右环视着,思虑如何与人攀谈。

却蓦地听见一声:“表姐夫?”

嗓音略显熟悉,闻蝉循声望去,果然是罗俊修。

一月之前,闻蝉戏耍的浪荡纨绔。

他是慧德太妃的表外甥,这倒是早就知晓的,可他那声表姐夫……

唤的是,谢云章?

谢云章尚未成亲,怎会是他表姐夫?

她存着满腹疑虑去看人,前头男子面色淡淡,一副不愿搭理人的模样。

那罗俊修便匆忙拦住去路,“早就听闻表姐夫也在琼州,就是公务繁忙,一直不得空见我,今日可算碰上了!”

三人都是熟人,闻蝉今日打扮得端庄姣美,罗俊修起初一时不察。

待到定睛一看,惊呼:“姐夫怎和她……”

闻蝉与他大眼瞪小眼,皆是满腹困惑。

不等她听个详细,谢云章却回身道:“你自去园子里转转,宴后我再与你细说。”

闻蝉是不想走的,她实在想听听个中缘由,可既然谢云章想容后再说,她也没有强留的道理。

“是。”

行过礼,她缓步离去。

罗俊修见她一走,也不顾谢云章脸色,立刻凑到人身边。

“都是男人,我懂姐夫的心思,却不得不提醒姐夫一句。”

“这女人虽颜色极佳,心思却是格外野的。她明知自己身怀有孕,却在这当口想与夫婿和离,决心给那肚里孩子寻个高门新父。”

“姐夫与她露水恩情倒是无碍,只是千万小心,莫给人当了便宜爹!”

一番肺腑之言提点,罗俊修本期待谢云章也大惊失色,却不想他始终平平淡淡,甚至唇边噙了些许笑意。

“哦?你也知道他身怀六甲?”

“可不!先前差点着了她的道。”

“不会。”

“是啊,还好我机敏,一下看穿她的诡计,才得以脱身!”

谢云章终于正眼瞧了他。

“我的意思是,她不会拿腹中孩儿诓你。”

罗俊修心道你也是个为美色昏头的,正欲再劝,却被谢云章抢先。

“因为她腹中骨肉,是我的。”

“唉呀你怎么说不通……”

就那么几息之间,此事在他心头至少转了六七个弯。

先是觉得谢云章傻了,这么简单的局,自己都能戳破,他竟被绕进去。

再一看他气定神闲,面上果无半分异色,罗俊修才开始怀疑。

“姐,姐夫的意思是,你与她,前头就……”

他讳莫如深,谢云章欣然点头。

“还瞒着她丈夫,你也别去漏口风。”

罗俊修脑门都胀了。

“那我表姐呢?她可等了你五年!”

罗俊修的表姐,便是当年谢云章登科,国公夫人为他挑定的未婚妻,齐婉贞。

当年谢云章悔婚,齐婉贞却说曾在秋猎上远远见过他,既已合过八字,两家先盟已结,她绝不改志。

哪怕后来国公府与侯府因此闹僵,婚事作罢,齐婉贞却放言绝不二适,苦苦等候至今,成了上京贵女圈长久的谈资。

“我早说了,与齐小姐无缘,叫她不必再等。”


檀如意这才又露了笑脸,“算你还有几分良心。”

她这趟来,是要在定安小住几日的,闻蝉回来后便叫玲珑去收拾客房,又打发小巧带人去看那两匹苏绸。

等一切安排妥当,檀颂方关门问:“夫人何时得的苏绸?”

檀颂从不管内宅琐事,从来只有闻蝉为他制冬衣,不见他想到这些的。

闻蝉方才随口一编,檀颂如今也开窍,顺着她应下了。

“就前两天妗儿送来的,她们王记底下不止有胭脂铺,马上近年关了,可不得赚一笔绸缎新衣的银钱。”

檀颂点点头,瞧她坐在桌边,衣着素净,头上首饰都没几样,这几天为了琐事奔忙,似乎人都瘦了一圈,顿时生出几分愧疚。

“既是妗儿送给你的,夫人留着制新衣便是,阿姐毕竟是自家人,无需这般客套虚礼的。”

闻蝉却笑着摇头,“虽是亲生的姐弟,可如今她嫁了人,你成了家,人情若不打点往来,难免是会淡的。”

就像,她和谢云章。

在朝云轩里,她们也曾是这世上最亲密无间的两个人,如今却……

檀颂念着她失了两匹苏绸,又来握她的手,“那这样,等年底发了俸,我补夫人两匹锦缎。”

闻蝉便又笑:“都是一家人,什么补不补的。你在外为官清廉,我自是越简朴越好,平白招摇,反污了你的声名。”

“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檀颂拉着她的手晃了晃,“总不能十年寒窗苦读,连给夫人添件衣裳都不得。”

正是午后困倦之时,闻蝉顺势点了头,“好,那都依你。”

哄完檀颂,闻蝉原想午睡小憩一番,可茶铺里梁妈妈遣了人来,说是有人寻她。

闻蝉只得又将衣裳穿起来,起身上街去茶铺。

踏进门,果见一青年男子在铺里敲扇打转,见了她,手中折扇一顿,眼底顿生精光。

“久闻不如一见,柳娘子,在下有礼。”

闻蝉这些年阅人无数,见他二十出头的年纪,笑眼含春,声调轻浮,通身又着锦缎,便知是个富贵人家的纨绔公子。

她屈膝还礼,面上只有恭敬不见笑意。

“公子看着眼生,可是从外地来省亲的?”

听人问家世,他面上隐有得意之色,“我家祖籍本在定安,前些年祖父升迁,便举家搬到了上京。”

“这回是我姨姥姥七十大寿,我才随母亲不远千里回来一趟,特意来贺寿的。”

七十大寿,小辈特地从上京赶来。

闻蝉眼珠一转,心中已有定论,“原是离王府的贵客,寒舍简陋,公子莫要嫌弃才好。”

离王乃是当今圣上的异母兄长,只因先帝在时,离王生母慧德太妃专宠,差点夺嫡。

当今圣上得势后,便将他们母子赶到偏远的琼州一带,甚至连封号,都改成一个“离”字,可见这积怨是摆在明面上的。

年底正是慧德太妃七十大寿,为给老太妃办寿宴,琼州已提前两年,增收了十余项杂税。

而眼前这男子,正是慧德太妃的表外孙。

见闻蝉一下猜到他的出身,他面上笑意更浓,拱手道:“小姓罗,字俊修,久闻柳娘子聪慧过人,今日一会,果真更胜传闻。”

“我母亲为太妃娘娘添寿礼,本是一应齐全,从上京带来的;谁知海上行船不慎,打湿了两箱上好丝绸,便想央娘子替我们觅上两箱,以作填补。”

话至此处,他上前两步,颇为越礼地附耳至闻蝉颊侧。

压低嗓音道:“我那姨姥姥毕竟是宫里出来的,寻常货色不入眼,娘子去布庄寻货,可得,带上我掌眼才是。”

闻蝉听完便微微侧身,“既是献与太妃娘娘的,我定当尽心挑选,如今离寿诞尚有半月,这样,三日后罗公子再来,我带您走上一趟便是。”

“好好好,如此甚好!”

罗俊修一双眼睛就没从闻蝉身上挪开过,约定了期限,依依不舍摇扇离去。

梁妈妈出去送的人,回来后便是“呸”一声。

骂道:“什么腌臜风流货,眼珠子不要,不如挖出来给娘子下酒!”

连梁妈妈都看出来了,这罗俊修醉翁之意不在酒,东拉西扯,实则意在轻薄闻蝉。

这些年,闻蝉也并非第一回遇到这种人,不同于面对谢云章时局促防备。

她亦跟着梁妈妈打趣:“他那双眼珠子,不知见过多少糟烂事,怕是喂狗都不肯嗅,妈妈竟还要我挖来下酒?”

梁妈妈这才喃喃道着也是也是。

闻蝉便又吩咐:“回头替我给妗儿传个口信,就说要两箱丝绸,宰猪用的。”

梁妈妈噗嗤一声笑出来,又应了声“是”。

闻蝉这一整日都不得歇息,回家里招待姑姐用过晚膳,又陪人唠了好一会儿家常,期间又被明里暗里催了许多回,该为檀家开枝散叶。

檀颂见她夜里恹恹的,以为她不高兴,放了床帐便说:“我家里几代单传,阿姐难免心急了些,夫人莫要放在心上。”

檀如意一直都是那个性子,闻蝉倒不是因她烦恼,只是又想起了谢云章。

他暂且还没逼得太狠,却不代表往后不会。

在他离开琼州前,闻蝉势必不敢有身孕。

而与他之间的荒唐事,闻蝉不会一直瞒着,待谢云章期满离去,她会对檀颂坦白一切。

届时,无论檀颂接受,还是一拍两散,闻蝉都会依他。

“孩子的事,咱们明年便能打算了。”

……

也正好檀颂告假在家,能够陪姐姐出门走动。

趁这姐弟俩在一处,闻蝉往谢云章住的官驿递了口信求见,回来时,石青赶在了回话的小厮之前,亲自驾车来接她。

上马车时他欲言又止,闻蝉倒没主动开口,只是经过身边时,在他身上嗅到了草药混杂的血腥气。

到了官驿他想开口,谢云章却直接等在大门外,叫他失了机会,又只得作罢。

有女使上前搀扶闻蝉下车,她便说起了场面话:“御史大人太客气了,怎的还亲自候在门口?”

谢云章道:“难得你主动登门,若不客气些,下回你岂非不愿来了。”


“你这样有什么意思!”

闻蝉胡乱打他,怕她牵扯到伤处,谢云章才稍稍退开,只将她挥出来的手裹入掌心。

摩挲着,又说:“元宵之后,和我一起走。”

“你……”

闻蝉不觉得他是认真的,今日除夕,他贸然闯入本就够疯了,此刻说的,也不过是几句疯话。

平心静气,闻蝉只说:“我不会跟你走。”

“若我非要呢?”

“那我就……”

男人单膝蹲在美人榻前,稍稍抬眼,“你就如何?”

闻蝉被盯得心中发怵,想将困在他掌间的手抽回,使了几次力,却半分都退不出,反被人攥得更紧。

气急了大喊:“那我就杀了你!谢云章,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她这是气话,半分不真。

谢云章道:“你真想杀我,任那两支箭射穿我,不就好了?”

“那是我当时不想!等我想的时候,我自然会来取你的命!”

毫无威慑,听得男人低笑几声。

又哄她:“好,我的命留给你来取。”

语调太随意,像是小时候他得了什么时兴鲜果,嘱咐人镇在井里,又告诉她:慢慢吃,都留给你。

“昨日的首饰,都收到了?”

闻蝉失了挣扎的心力,点点头,手也任他握了,只掩耳盗铃似的,将眼光移开。

“喜欢吗?”

“不喜欢……唔!”

又被咬了一口。

“不许说谎。”

“我只能说喜欢吗!”

“不喜欢哪件,要说得详实。”

“……”

谢云章似乎缠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

直到外头梆子敲了一声,更夫唤着“天寒地冻”。

他才感慨道:“新一年了。”

除夕夜过去了,到底是两个人说着闲话,守完了旧岁。

闻蝉早觉困倦,捂唇打个哈欠,便说:“你快走吧。”

要过除夕,要守岁,都依他了。

谢云章从那坐榻上起身,眼光若有似无,朝里间床帐内瞥。

“等到年后,我要随那指挥使巡三日海,巡完了,便是归期。”

这回闻蝉不接话,只默默捂上自己小腹。

谢云章将她动作尽收眼底,又望一眼里屋床榻才说:“走了。”

走吧走吧!

她才不信谢云章会强掳了自己去,他要是敢,大不了往后再逃一次。

有了这回的前车之鉴,她一定不会被人再找到!

待人一走,心弦一松,困意自是更浓。

闻蝉走回里屋,灯芯已烧到尾,檀颂还如原样躺着,一只靴脱了,一只靴搭在床沿。

她赶忙替人脱下来,又将他身形摆正。

后知后觉有些心慌,才试探唤了两声:“夫君,夫君?”

毫无反应。

闻蝉实在困极,安了心,和衣在人身侧躺下。

片刻后,满室寂静。

那躺在里侧,本该沉沉昏睡的男子,悄然睁眼。

闻蝉第二日醒晚了。

檀颂不在屋里,玲珑小巧进来伺候洗漱时,闻蝉便问了一句。

小巧道:“主君在亭子里弄萧。”

“衣裳带了吗?”

“不曾带。”

闻蝉随意用了些早膳,亲自抱着衣裳去亭子里寻人,一路上萧声悠扬。

在国公府时闻蝉学过琴,会,但说不上精通。

至于檀颂在音律上的天分,门外汉也不得不赞一句。

最开始闻蝉也会想,檀颂若没入仕,兴许会去做个乐师,还得是名声大、心气高,任他王公显贵来请都请不到的那种。

氅衣拢上人肩头,箫声一滞。

“夫人起了。”

闻蝉点点头,在美人靠上坐下来。

“我听着,你继续。”

檀颂却将萧一竖,“回头再吹吧,今日要祭先祖。”

闻蝉的父母只在祠堂里,两尊牌位。

檀颂的父母葬在近旁山脚,马车半个时辰便到。

不知是否忆起了先父先母,檀颂今日格外寡言,跪在那碑墓前,开口嗓音淡淡的。

“姐姐说,母亲是为生我而走的,二老伉俪情深,母亲走后,父亲便一年比一年憔悴。”

“到我八岁那年,父亲也撒手去了。”

“他临终前拉着我的手,告诉我,要护好姐姐,要撑起门楣。”

成婚三年,祭祖三次,这是檀颂第一回详尽说起旧事。

闻蝉道:“夫君做到了。”

檀颂却抿唇摇头,将那叠纸元宝投入火中。

灰烬随风漫起,他才说:“那是夫人的功劳,没有夫人,我就做不到。”

闻蝉便扶着后腰,跪到他身侧。

“我有天大的功劳,寒窗苦读中举的还是夫君,先有你一,方有我二。”

“况夫妻之间,本就当相互扶持,又非论功行赏,何必如此分明?”

檀颂怔怔望着他,直到火星燎上烧纸钱的手。

“夫人说得对,”他这才猛然回神,“我与夫人是夫妻。”

这话听着怪怪的。

可闻蝉亦存着心事,想到元宵过后就要和人坦白,也不知这夫妻还能否做下去,也就无心细究。

待迟一些,檀家那些表亲登门走访,闻蝉要管沏茶作陪,更顾不上许多。

午后招呼着女眷们凑一桌打叶子牌,一直到晚膳后,家中才冷清下来。

檀颂再没如父母坟前那般伤春悲秋,与她一道热络迎客、送客,在家这几日倒是很充实。

初四檀颂回府衙上差,檀如意带着儿子,初八便到了。

她夫家杂乱的亲戚多,过年家中离不得主母,熬到初八才能回定安寻弟弟。

“这说说也是家底殷实的门户,一遇上逢年过年,我就是他们的管家婆,什么事都得挨上我三分!”

檀如意这回带着两个丫鬟,一个正抱着两岁的安哥儿哄,厅堂里一时闹哄哄的。

闻蝉叫人上茶上点心,又恭维:“能者多劳,夫君便是姑姐拉扯大的,能聘到姑姐这样的主母,他们自然安心将家业托付。”

闻蝉为她择婿时,的确认真思量过一番。

那姑姐夫吧,人老实,话少,没什么大出息,但家底殷实,先头那老婆是病故,他到三十都未续弦。

正好檀如意是个爱操心的,若旁人替她管事,她恐怕还闲不住,要同人争那掌家的脸面。

如今那夫家忙是忙,却叫她过得极有滋味。

闻蝉找来一个小厮:“去给主君报个信,就说姑姐到了。”

府衙。

“知道了。”

檀颂这一整日都魂不守舍。

他听同僚说,谢云章巡海去了,但年前还剩几个海匪,并未缉拿归案。


“十三四岁的时候,我和哥哥没本事傍身,便以偷窃为生。”

“有一日盯上了大人,窃走他挂在腰间的锦囊,还当他这等人物,怎么也是腰缠万贯。”

“却不想锦囊抽开来,里头是一个更小的香囊,线头都松了,也不知被人抚过多少遍。”

“就那么一个旧香囊,我被抓住以后,大人大发雷霆,险些要将我打死。”

“那个香囊,是娘子绣的吧?”

闻蝉一言不发地听着。

十二岁时情窦初开,以祝他高升为虚名,闻蝉赠了一个白底青竹纹的香囊。

无关风月,心意只她自己知晓。

“我不知你偷的是哪个。”

“就那个白的,上面绣了竹子,到琼州以后,我还见大人戴过几回!”

闻蝉也见过。

当时还在误会,觉得他惺惺作态。

“不是我绣的。”

“娘子,你怎么能撒谎呢!”

撒谎又怎么样。

陆英始终沉默不言,见石青激动,才拉了他一把。

“好,这个香囊不提。”

他转而又道:“那娘子知道,大人是怎么寻到你的吗?”

闻蝉也曾万分困惑。

在这千里之外的琼州,她用着谢云章不曾知晓的本名,平日出门皆是坐车。

他却一下找到了檀颂府上,好不稀奇。

“大人找您,便似大海捞针。”

“听见哪个女人聪明,哪个女人漂亮,别管是未嫁的姑娘,孀居的寡妇,旁人的老婆、小妾、使婢……就连男生女相的小倌都要多看几眼!”

“旁人都当他风流成性,只有我们这些身边人知道,他一直在找同一个人。”

“每次沐浴更衣匆匆赶去,再闷闷不乐装作若无其事地回来。”

“这次到琼州,只是偶然听谁说了一句,檀大人的妻子擅茶道,他便急急赶去府上相见。”

“若当日见到的不是您,我们还得把整个琼州翻一遍!”

石青至今记得那日,主子面上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神情。

像是作于纸上的画中人涌入生机,他在尚未整顿好的官驿中徘徊,又喜,又急,又恼。

最后告诉他们,往后都不必找了。

“娘子你说,这世上的男人,谁会比大人更痴情?”

“这次咱们是遇上意外,可那也是歹人的错,大人没想害你啊!”

石青激动起来,就差在榻前跪下。

闻蝉也有些不敢看他。

幸亏有“丧子之痛”做遮掩,不言不语也属寻常。

她一直以为,和谢云章的重逢,多半有巧合加持。

现在确信了,没有巧合。

全是他的强求。

刚在琼州定居那会儿,闻蝉也在深夜试想,谢云章发现自己跑了,会是什么反应?

急是肯定会急的,气也一定是要气的。

可一年叠一年,她强迫自己斩断旧念,又成了亲,也自然而然以为,谢云章会把她忘了。

却不想这些年,他在希望中,一次又一次绝望。

他有那么在意自己吗?

要是真的,何苦拿做妾伤她?

被褥攥紧,又松开,道道褶痕醒目。

“你别再说了。”

“娘子!”

“倘若今日我是你老婆,你还会帮外面的男人说话吗?”

“我……”

石青说了那么多,忽然就被她一句,堵得哑口无言。

“我还是那句话,我都知道了,可是迟了。”

“有些乏了,别再来打搅我。”

陆英放石青进来,本就是冒着风险。

这会儿听闻蝉开口,也不顾石青不甘心,拽着他就往门外塞。

“唉呀你别拉我……你究竟站哪一边的!”

陆英合上身后屋门。

“该说的都说了。”

“没呢!五年,那么几句话,哪儿说得尽?”

陆英无奈抱臂,“那另一个男人喜欢你老婆,你到底让不让?”

石青又是一噎,还真思忖起来。

随即放声嚷嚷:“我让啊!我这人心大情浅,要是碰上个深情的好男人,我老婆也愿意,让出去就让出去。”

“天底下能做老婆的女人,多得是!”

陆英一掌拍在他肩头,“快闭嘴吧你!”

屋内,闻蝉侧卧着。

石青讲的一桩桩一件件,在她心头往复盘旋。

她什么都想通了,谢云章起初那恶劣的模样,全是装的。

他生怕在自己面前露怯,生怕这些年的经历袒露人前,会被自己吃得死死的。

装得挺像,可惜还是被拆穿了。

闻蝉试图别再想他,多想想檀颂。

想想这些年与人相敬如宾,日子安稳无拘。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那种日子,才是自己最该守护的。

第六日,王妗来了。

“姐夫都急疯了!到处找你不见,生怕你落进歹人手中。”

闻蝉听了也着急,“他还在找我吗?”

王妗眼珠一转,俯身凑近,压低声量。

“那个人交代,就说你来香山寺给太妃祈福,惊马摔了一跤,昏睡了三天。”

这倒是可以遮掩,闻蝉点点头。

“对了,”王妗又面带疑色,“姐夫还去官驿,找那姓谢的讨过人。”

闻蝉道:“我名义上和他一起赴宴,夫君找他要人,也在情理之中。他是怎么说的?”

“那姓谢的就说,跟你从王府出来就分道了,不知你在哪里。”

“到时姐姐就说,是被过路的僧人,好心领到寺里养伤的。”

谢云章把一切安排妥当,不用她再操心。

“那……”

“夫人!”

还不等细问,寮房门倏然大敞,露出檀颂急切的脸来。

王妗见势,忙起身相让。

檀颂几乎是扑到榻前的,风尘仆仆,手掌冰凉。

“夫人没事吧?”

闻蝉伤了腰,这些日子针灸配吃药,已经不怎么痛了。

“我没事,放心。”

檀颂直接拥住她,“这几日找不到夫人,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闻蝉伤处被牵扯得有些疼,可稍稍调整姿势,却被压得更紧。

只得搭着他的背安抚:“好了好了,我这不没有事……”

檀颂又念叨几声没事就好,环顾简朴的厢房,立刻道:“夫人受苦了,我这就带你回家。”

王妗帮忙搀扶,外头落着一顶小轿。

四人抬着她出寺,稳当得很。

檀颂随轿而行,时不时便叫轿夫慢一些,又隔窗和闻蝉说着话。

五日不见,失而复得,他似有说不完的话。

香山寺的钟楼处,谢云章静静伫立。

身后一座百年古钟,眼底是她渐行渐远。

小轿顶,最终隐于楼墙。


檀颂今日又回来晚了。

不同往日的是,推开寝屋的门,闻蝉披着衣裳坐在合欢桌边。

“夫君回来了。”

她站起身,挽着人手臂落座。

“也不知你可用过晚膳,备了些果酿和小菜。”

夜深人静,正是对烛抒怀的好时候。

闻蝉这几日忙着茶铺开张进茶,又要照看家中姑姐外甥,百忙之中还要留心檀颂的异样。

虽说檀颂不像外面有人的样子,可闻蝉从管家口中得知,他近日从库房支了三百两银子。

平日小的支用,闻蝉一概不问。

可三百两,似乎要做什么大事。

“咱们都从年前忙到年后了,连仔细说两句话的工夫都没有。”

细长的瓶口倾吐酒液,花果清香荡开在两人间。

闻蝉递上酒盏,“近日府衙里,可有什么为难事?”

他的夫人是一朵解语花,什么样的愁苦说给她听,过后便豁然开朗。

檀颂一直惊叹于她的温柔和聪颖,却从未想过,是谁将她栽培成这样的。

“前阵子是忙了些,从明日起,我会早些回来陪夫人。”

他接过酒盏,却没有饮。

闻蝉何等敏锐,当即察觉两人间似隔了什么。

而这个隔阂,多半与谢云章有关。

闻蝉又想起除夕那日夜里,谢云章胆大妄为闯入寝屋,那时檀颂就在里屋躺着。

越想,越不经想。

“其实今日用过晚膳了,夫人一番美意,我怕是要辜负。”

他仰头饮下那盏酒,站起身,便要往里屋榻上去。

闻蝉拉住他的手。

“你要是知道些什么,说出来,我都可以解释。”

总归谢云章再有三日就该起程返京,檀颂若是自己察觉了,也不必再闷着憋着。

可檀颂不想。

他只记着长姐交代的那几句话,挺有道理的。

有些事戳破了只会伤情分,倒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外头那个解决了,权当什么都没发生。

“夫人,”他力气不大,却坚定拉下闻蝉的手,“我真有些疲乏,夫人若无要紧事,不妨明日再说。”

闻蝉听出他言外之意,心中坐实猜想,却又不好再贸然开口。

檀颂这人又直又倔,此刻他铁了心不开口,自己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等。

至于那三百两银子……

闻蝉又查了足足三日。

只知当日由他亲自支取,连身边长随都未过手,近日出门更是连自家马车都不坐。

事到如今,闻蝉倒希望他在外面养女人。

若不是为美色,恐怕就是什么杀人越货的大事了。

正月十四,午后。

这日午膳时,檀如意说起要回夫家的事。

闻蝉照常客套:“姑姐不再多留几日?”

“待明日过了元宵,也是时候了,哪有一直住在你们小夫妻家中的道理。”

当初两人成婚,这宅子是婚书过了府衙后,闻蝉赁下的,檀如意心中也略有介怀,觉得这更像闻蝉的地盘。

想到前几日弟弟早出晚归,这才又说:“也是我不好,阿颂都这么大了,我还管不住嘴,没事训了他几句。”

“跟我怄起气来,自己家都不愿回。”

檀颂才没与她怄气,闻蝉听出来,是檀如意在为弟弟开脱。

也无心反驳,她只管顺着人说:“夫君向来待人和睦,想必也没有怄气的意思,回头我再与他好好说说。”

因着各自担心檀颂,闻蝉这几日与人相安无事。

丫鬟将漱口茶水端上来时,小巧跑进膳厅来,附耳对闻蝉说了什么。

“怎么了?”

闻蝉抿唇笑笑,“是茶铺里的事,来了个难缠的老客,铺上妈妈应付不过来,寻我救命呢。”

檀如意并未起疑,“来得正是时候,你且去吧,我自己到园子里转转。”

闻蝉起身,对人颔首示意才离去。

只是出了庭院,脚步立刻加急。

铺子里是有人,不过是王妗在找自己,说出了大事。

门前已备下马车,匆匆载她到茶铺。

“姐姐!”

王妗都等不到进内室,拉着她的手就说:“海上官船翻了。”

官船,她又如此急切。

闻蝉立刻反应过来:“谢云章巡海的船?”

“我也不是十成十的把握,今日家里到岸口送客,听说那个时候正在巡海,不好登船,又说很快就好。”

“可我们等了一个时辰,却只看见几个官兵游回来,身上血糊糊的一片,依稀听人说船翻了。”

“我怕那姓谢的也在上头,便先过来告诉你。”

轰的一声,闻蝉心头的疑虑坍塌。

可随之席卷而来的,是更大的祸患。

“人在哪儿,医馆还是?”

“听说那些人都就近安置,大多都在岸边的瑞福楼里。”

闻蝉转身就走。

前因后果皆未可知,可她隐隐有直觉,此事和檀颂支取的三百两,脱不了干系。

瑞福楼外。

“柳娘子。”

陆英远远对她招手,像是特地等着她来。

“你……”闻蝉走到人近前,又改口,“你没事吧?”

陆英摇摇头,“大人只带了石护卫,没叫我上船。”

听起来她是逃过一劫,闻蝉又立刻问:“那他呢?”

“大人……”她明显犹豫一瞬,“大人醒过一回,说若是你来,便将你领上去。”

醒过一回。

说明是昏了,醒来,此刻说不定还昏着。

“我听说船翻了。”

且她记得,谢云章应当没学过凫水。

陆英点点头,不再多言。

两人拾级而上,闻蝉嗅到了若有似无的血腥气,隐隐刺鼻。

“到了。”

陆英替她推开门。

厢房很大,闻蝉没见到人。

转头,却见里间一扇山水屏风,映出男子端坐的身形。

“柳娘子。”

在她抬步上前时,石青不知从哪儿蹿出来,将人拦住。

“大人嘱咐,有话站在这里说就行。”

她正疑心谢云章的伤势,便听那屏风后传来一声:

“来看我?”声调与平日无异,却明显虚浮。

“……是。”

不过片刻他又问:“后悔了?”

闻蝉被这话一刺。

脑海中倏然闪现除夕那一日。

「元宵之后,和我一起走。」

「我不会跟你走。」

「若我非要呢?」

「那我就杀了你!谢云章,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不是她动的手,他一定也清楚,那日自己说的是浑话。

但好像迟了。

这一次,不是她孤身入局。

一口凉气直穿肺腑,她怔怔道:“后悔了。”

那天屏风后的人并未露面,但听他叹息似的一声:

“回去吧。”


闻蝉与人相拥坐在床沿,十分确信檀颂已经醉了,却仍旧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是吗?”她问道,“是样貌像,还是身段像?”

“身段……不太像,样貌嘛,我没瞧见。”

当然是没瞧见的,毕竟她带着帷帽遮掩面容。

闻蝉滴水不漏,又问:“那是什么像我?”

“就是,就是……嘶,头疼。”

闻蝉适时抬手揉他的头,“别想了,我帮你脱衣裳。”

“好……”

一番清理后,檀颂终于浑身清爽,躺在闻蝉身侧呼呼大睡。

闻蝉则一遍遍想起谢云章,想他毫不饶人的态度。

当天夜里又做了噩梦,梦到谢云章被惹恼了,摁着她在自己寝屋里厮混。

她又慌又难耐之际,屋门被檀颂一脚踢开。

“你们在做什么!”

“赫——”

闻蝉顿时惊醒。

转头,檀颂就睡在身侧。

他今日休沐,丫鬟便没有进来唤人起身,两人齐齐睡到了日上三竿。

那一阵动静也吵到了他,檀颂宿醉难受,蹙着眉睁眼,又立刻紧紧抱住闻蝉。

“夫人再陪我睡会儿。”

闻蝉不太习惯这样的亲昵,任他撒娇似的抱了会儿,便说:“我想去铺子里看看。”

檀颂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

“我陪夫人去。”

闻蝉当初离开国公府,带着国公夫人给的一笔“嫁妆”。

到琼州后,她先投进王家的一众铺子,分了红,便又开始经营茶叶生意。

贩茶利润低微,却能叫她接触到不少达官显贵,檀颂中举的那一年,朝廷派专人到琼州授官,要对人进行一番考察,几个举子暗里纷纷送礼。

檀颂亦未免俗,只是他太直了,捧着一锭金子到驿站外求见。

还好是闻蝉给人送完茶叶出来,两人正撞上,一番提点,他才顺利把东西送出去。

后来檀颂授官,求娶闻蝉,一切顺理成章。

三年来,两人也相敬如宾。

闻蝉无需自己管铺子,只是若有人要她牵线搭桥,都会去铺子里寻她。

今日没人来找,闻蝉一身清闲。

檀颂便自然挽过她的手,“难得夫人与我都得闲,今日天气正好,咱们也出去走走吧。”

闻蝉点了头。

路上,檀颂又说起同僚逼他与花娘合奏的事。

“夫人放心,我理都不理她!”

闻蝉当时就在场,听完只哄他:“我是信你的,下回再遇上这种事,逢场作戏也未尝不可。”

檀颂却反握紧她的手,“道理我都明白,可除去夫人,我连作戏的兴致都没有。”

两人笑言着踏进一家首饰铺,宽敞的店内只有一对男女。

那少女举起两支发簪问:“谢大哥,你说我戴哪个好看?”

是程湄,和谢云章。

琼州繁华的街市没几处,偶遇也不是多稀罕的事。

闻蝉只是惊讶,昨夜还对自己苦苦相逼的人,今日便带着旁人出来了。

“怎么是他?”檀颂也认出来,拉着闻蝉就要转身,“夫人,我们换一家……”

“檀监州。”

却忽然被谢云章点名了,“这么巧,你也和夫人出来?”

檀颂人都转到半途了,又不得不僵硬地转回去,对人点头示意。

“谢御史,真巧真巧。”

谢云章今日一身铜青锦袍,衣着并不张扬,可腰间佩着的一个香囊,却吸引了闻蝉的注意。

那是她绣的。

白底青纹,绣的是一片竹枝,祝当年刚中举的三公子,节节高升。

没想到他还留着,甚至和别的女人出来逛,还要佩在腰间。

谢云章与人问候的这一会儿,程湄受了冷落,不悦地朝闻蝉这边睇来。

转而又拉身侧男人的衣袖,“谢大哥,你还没说呢,哪个好看呀?”

“你生得美,戴哪个都好看。”

闻蝉无意窥探他与人相会,此时转身就走却也不是,只能拉着檀颂,到首饰铺的另一端,离那二人远远的。

却架不住两人的谈话声照旧传来。

程湄问:“谢大哥这香囊绣工倒不错,是谁送给你的?”

谢云章答:“我的妾室。”

“追你到琼州的那个?”

“嗯。”

“她可真是……大胆。”

闻蝉不动声色,随意拿起一个镯子端详。

跟在身侧的店掌柜顿时两眼放光,“夫人好眼力!这是店里新到的,几年都遇不上这么好的翡翠料!”

闻蝉在国公府见识过好东西,这翡翠镯虽说成色偏青,却胜在质地莹润,的确归属上乘。

檀颂见状道:“夫人试试?”

闻蝉抿了抿唇,“不必了,我再看看旁的。”

以檀颂的俸禄怕是买不起这等成色的镯子,闻蝉不想叫他难堪,又随手拿起一对耳坠。

“我看这个也不错。”

檀颂却没懂暗示,一条手臂越过她,还是拿起那翡翠镯。

“没这镯子好看,我想给夫人买只镯子。”

闻蝉本没打算来买首饰的,身上没带钱,一时说不出话。

檀颂却顾自拉起她的手腕,将那镯子套了进来。

“夫人肤白,最适合这等青翠的镯环。”

那掌柜在一旁赔笑道:“郎君当真宠爱夫人,我也给您抹个零,这镯子只收一两金!”

一两金,差不多是檀颂三个月的俸禄。

他倏然一默。

闻蝉自觉去脱那镯子,“我瞧着不值,不要了。”

可戴进去分明极为顺畅的镯子,这会儿却卡在虎口前,怎么都取不下来。

檀颂看着她手背被勒白,又泛出刺目的红痕,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闻蝉为何不想买这镯子。

他身上也就带着三两银子,远远不够买这镯子的。

原本笑脸相迎的掌柜,这会儿也黑着脸看闻蝉取镯子。

檀颂狠了狠心,制止闻蝉的动作,“夫人别摘了,我给夫人买。”

他将钱袋递给掌柜,压低了声音:“这里是三两白银,剩下的算我赊账。”

“什么?赊账?”那掌柜却并未收声。

一下吸引了那边的程湄,她遥遥笑道:“檀大人第一回来这铺子吧,得是一年开销上百两的老主顾,他们才给记账的。”

檀颂一年俸禄才六十两,平日里又为官清廉,哪来这闲钱买一百两的首饰。

程湄便又大度道:“没事,不然你叫掌柜记我账上好了。”

她语带嘲弄,并未注意身侧,谢云章悄然勾了唇。

“什么镯子,叫我看看?”


“我给你二十两!”

原先说定十两,船家探头望天,还是摇头,“这不是钱的事。”

“三十两。”

“唉呀……”

“一百两。船不必到岸,你中途便能折返。”

“……”

满腔急切中,闻蝉终于得到一句:

“娘子莫淋湿,快登船吧!”

近旁人匆匆折返避雨,刚离岸的船也在靠岸,只有闻蝉孤身逆行,冒雨解下缆绳,漂离这片靠了四年的岸。

岸边亭子里,不远处高楼上,许多双眼睛好奇打量着这不怕死的女人,看一叶孤船漂泊入海。

闻蝉躲进船舱,抱紧膝头包袱,雨点隔船身重重敲在头顶。

一如临走前,檀颂在屋内拍门。

在琼州的桩桩件件,如走马灯般浮现眼前。

有檀颂,有王妗,有宅院里的玲珑小巧,也有茶铺里的梁妈妈……

这些,都与那岸口一道,渐行渐远了。

轰隆——

惊雷乍作,船家摇橹的手都一抖。

他蓑衣草帽上雨水滴连成线,大浪更凶猛舔舐着单薄的船身,人力不及天力,这小船似在不进反退。

“娘子,娘子!”

呼啸风声里,闻蝉听见船家的嗓音飘来。

“够远了没啊?要命还是回去吧!”

不一会儿又变成:“算了算了你那银子我不收了!我折返了啊——”

闻蝉从船舱里探出身,才知他为何临阵脱逃。

风裹着雨在海上打成旋,四顾茫茫昏暗,仿佛随时都会迷失方向。

她不过是要做一出“畏罪潜逃”,目的已经达到了。

“那就……”

恰是此时,一座又大又稳的楼船,破开雨幕,出现在眼前。

闻蝉也不顾暴雨,匆匆掏出几个银锭塞给船家,便只管立在船头,任飓风灌入衫袄,单薄的身体似随时会被吹走。

两船愈靠愈近,不过数丈时,闻蝉忽见寒光一闪。

有人在楼船上拉弓搭箭。

石青一身黑衣早裹紧劲瘦的身形,弦拉到最深处。

忽然,手臂一痛。

那羽箭便如被拍死的苍蝇,直直下坠,被汹涌海面吞入。

“干什么!”

拍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陆英,“谁让你自作主张!”

“我……”

“石青。”

身后传来熟悉的男声,石青立刻辩解:“爷你信我,只要把那船帆射下来,娘子便决计走不了了!”

谢云章咳了几声。

缓过来才说:“你会吓到她。”

石青:啊?

趁他发愣,陆英反手缴了他的弓。

那寒光消失了。

闻蝉仰着面,见甲板上放下绳梯,把包袱一系,奋力攀爬。

最后是陆英拉她上去的。

焦黄的纸伞为她遮蔽乱雨,陆英又将一件氅衣披到她身上。

“大人在楼上等您!”

厢房内。

衣裳里的水湿哒哒淌一地,发间的水则渗下前额,挂在眼睫上,引她不适眨了眨眼。

谢云章还是没露面,只坐在一扇山水屏风后。

“娘子,得罪了。”

陆英说完,一把夺过她的包袱。

闻蝉想拦,却不及她快。

手臂刚张开些许,陆英的手便利索搜上来,在她身前身后好一通摸索。

闻蝉这回任她搜,并不反抗。

她最后又道一声“多有得罪”,才绕到屏风后打开包袱。

低声对男人汇报:“碎银一包,纹银二百两,银票一千两。”

闻蝉也听到了,一只手拢上小腹,浅浅摩挲,又及时握拳收回。

屏风后,男人揉了揉额角,低低“嗯”一声。

“叫她过来。”

陆英便绕回来,恭敬作请。

“娘子,大人有请。”

什么毛病。

闻蝉在心中低咒一声,断手断脚了不成,同一屋檐下还要人在中间做桥。

她拖着沉重的衣衫上前,裙裾在地上留下一条醒目水渍。

陆英忍不住提醒:“大人,娘子身上还湿着。”

“无碍。”

闻蝉绕到屏风后,终于窥见他的真容。

看起来完好无损。

面色略有憔悴,但不见哪里包扎,想来并无大碍。

“退下吧。”

这话是对陆英说的,她行过礼,便将闻蝉要被没收的包袱系好,利落出了门去。

屏风后一时寂静。

谢云章说:“你过来。”

闻蝉见他垂着眼,连个正眼都不给自己,一时恼火上头。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我已被休弃,谋逆的罪证捏在你手里,人也在你船上。”

谢云章仍旧没抬眼看她。

只伸出一只手,又说:“过来。”

闻蝉望着他的指节,生怕再不过去,反而会更露馅。

上前几步,把手放入他掌心。

谢云章却顺着她指尖寻到手腕,一把攥住,把人拉到身前。

另一只手轻易寻到她腰身,将人揽坐到怀中。

闻蝉死死扯着他襟口,身前男人的手毫无怜惜,重重在她胸脯腰腹上胡乱按压。

最终停在腹腔处,缓缓向上抚。

“你干什么!”

闻蝉假意愠怒,狠狠打开他。

谢云章失笑,随后不容分说,手顺她湿透的袄衣下摆钻入。

“你别,你不要……”

闻蝉隔着衣裳推他不成,只得主动掀起衣裳,再去推搡他的手。

结果便是亲眼瞧见,自己那绣着兰草的丁香色兜衣,被他指骨攥紧,又一把扯下。

“啊!!”

她慌忙盖上外衣,见那单薄的小衣团在男人手中,扑开身子就去夺。

却不比他手臂长,力气又大,整个人只在他腿上张牙舞爪。

谢云章单手展开那兜衣,往刚刚察觉的细微不平整处摸索,果然,摸到那一处是双层,里侧缝了一块布料制成暗袋。

至于暗袋里又是什么,不言而喻。

“没收了。”

闻蝉欲哭无泪。

那是王妗给她的一万两银票。

她故意在包袱里留了银锭和银票,却不知谢云章谨慎至此,叫陆英搜身一遍不够,还要亲自搜她的身。

“凭什么!那是我的,我的!”

男人手腕轻巧一扬,闻蝉便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贴身小衣,挂到了屏风上。

“上了我的船,没有什么是你自己的。”

“包括,你。”

闻蝉发间还在淌水,湿漉漉和他贴在一起很不好受。

刚瞪他一眼,却忽然动作一顿。

谢云章还是没看自己。

他漆黑的眼底毫无光彩,瞳孔似乎也是涣散的。

“你……”

她试探着抬手,在人眼前晃了晃。

起初没反应。

片刻后他耳侧微偏,精准抓住她手腕。

闻蝉还是蹙眉问:“你看不见?”


锦衾之下,闻蝉如释重负。

她早该想到的,谢云章也不想私通人妻之事传扬出去,怎会毫无准备就任人闯进来。

男人的手臂还圈着她后背,闻蝉只能继续与人贴着,可一旦分出心神,她就发现了不对劲……

“程夫人对我的妾室,未免关切太过了。”

被褥外,谢云章下了逐客令,声调森寒。

随后闻蝉便听见两位夫人慌忙致歉,又告辞,许是去寻程湄了。

屋内重新归于宁静。

“好了。”

谢云章一出声,闻蝉便掀了被褥坐起来。

她身上是雪白的中衣,先去看自己被剥落的衣裳,方才应该被一并盖住了。

再寻自己的绣鞋,地上没有,许是谢云章特意丢到了床下。

而她刚刚则是发觉,谢云章并未动情。

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两人贴得那样紧,她绝不会弄错。

“你什么都知道,也并未中计。”

她喃喃自语般开口,看着男人坐起身。

又质问他:“那你为何将我捉来?只为故意戏弄我?”

天知道她刚刚躲在被褥里有多害怕!

相较她,谢云章衣着完整,坦然道:“我想要你,你又不是第一日才知晓,喝没喝那盅汤,要紧吗?”

“可你……”

闻蝉到现在才想明白,他是故意当自己面饮下那汤水,故意不给她选择的机会,并借此戏弄了她一番。

她默默捏紧拳头,“此事与我无关,我真是被程夫人拽入局的。”

“可你也犹豫了。”

谢云章自床尾捡回她衣物,当头套下,如侍弄小孩儿穿衣。

闻蝉只能配合着抬臂,听他慢条斯理,剖开自己的心境。

“你若真怕程家人害我,自当十万火急告知此事,可你没有,你立在廊下犹豫。”

“究竟是要告诉我,还是叫程家人放手一试,好坐收渔翁之利。”

男人抚平她襟口衣褶,又顺势把住肩头,不错过她面上任何一丝神情变化。

“杳杳,我说的对吗?”

闻蝉没有任何一刻,如此痛恨自己是被谢云章养大的。

一点点细微的反应,都能让他窥探到自己的心境,在他面前,自己时刻与赤裸无异。

“今日这点担惊受怕,就当小惩大诫。”

下颌遭人捏起,谢云章缓缓道:“杳杳记得,往后,得与我一条心。”

闻蝉打落他的手。

又寻回自己的褶裙,跳下床,迅速穿回身上。

见谢云章替自己捡了鞋,她又问:“你把程湄弄哪里去了?”

谢云章没急着作答,深秋的天寒凉,他在人注视中蹲下身。

“扶着我。”

闻蝉便这样扶着他肩头,任他帮自己穿上两只鞋。

有时她真要佩服谢云章,分明已经不喜欢自己了,却还能如此自然地,摆出这副温柔小意的模样。

还是说,他以为这样,就能叫自己再一次动心?

帮她穿完鞋,谢云章没再拉她,只取出一块方巾擦手。

漫不经心地告诉她:“程湄自作自受,你没必要管。”

也是,她如今自顾不暇。

今日之事没成,程夫人秋后算账,必定还会算到她头上。

只一瞬,闻蝉便有了对策。

“请公子,借我陆英一用。”

谢云章侧目瞥她一眼,并不担心她能否应付。

“准了。”

闻蝉叫她寻来一副锁,回到原先的茅房中,叫她从外将门锁上,又将钥匙丢在门边。

一炷香后。

原本只是热闹的程家,逐渐陷入骚乱。

有一名丫鬟急匆匆跑到茅房外,见门锁着,重重拍了几下。

“檀夫人,檀夫人您还在里头吗?”

闻蝉立刻装出被困已久的模样,“我在!我方才推门推不开,喊了许久的人,就是没人搭理我。”

“你快把门打开!”

“可……这门外落了锁。”

“哪个缺心肺的将我锁在里头,害我好好的宴席都没吃上。此事我定要告诉你们主母,叫她好好查查!”

“檀夫人,您先别计较此事了,前头有更大的事等您收场……呀!这是不是钥匙?”

一个带“程”字的灯笼贴过去,果然照见一把钥匙。

照闻蝉的打算,一切如常进行,反正程湄的算计出了纰漏,自己被锁进茅房,也不是多稀奇的事。

可门锁刚一落下,那大丫鬟便道:“檀夫人快去看看吧,檀大人与我家姑娘……出事了。”

闻蝉的瞳孔倏然放大。

程湄,和檀颂?

立在程湄的寝屋外等候时,闻蝉听见了一声惨叫,随即又传出老大夫一声“接好了”。

待走进屋内,看清程湄右臂无力垂落,才知她方才应当是在接手臂。

“贱妇!”

闻蝉专注探头看人,不知高夫人从何处蹿出来,当头便甩了她一巴掌。

她脸颊刺痛却并未去捂,只去瞪视那妇人,谁知她竟又扬起手。

这回闻蝉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手腕。

“高夫人较我年长,方才那一下我可以不计较,若有什么误会还是说清楚为好。”

“在这里拉拉扯扯,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语毕,狠狠丢开她手臂。

高夫人年过半百,本也是上京养尊处优的贵妇人,自是不敌闻蝉年轻气盛,直起身,环视屋内一众丫鬟婆子,到底没再出手。

闻蝉便又转向内室,“程夫人,程小姐,究竟出了何事?”

“你还有脸问!”

一道珠帘相隔,回应她的,是程湄歇斯底里的大喊。

“我明明要去谢云章那里,事到临头,却被人骗去别处厢房,黑灯瞎火,我当榻上是谢云章……”

“谁知道,竟是你夫婿檀颂!”

方才来的路上,那大丫鬟支支吾吾,就是没说清究竟出了何事。

可闻蝉隐隐有预感,最坏,不过眼前这样。

今日出了太多事,她终究没能顾上檀颂。

事关檀颂,闻蝉显出几分慌张,不得许可便越过珠帘进了内室。

“他人呢?”

程湄双目赤红,忆起方才屋内的羞辱,一时竟连骂人的力气都提不起。

闻蝉便转向一言不发的程夫人。

程夫人僵声说:“为他延了医,正在外院歇着。”

闻蝉点下头,想去看看他,眼下却有更要紧的事。

她紧盯程湄问:“程小姐,你们之间,究竟出了何事?”


这是闻蝉第二回对人动手。

上回是为檀颂,事后才知他有几分冤枉。

可今日,闻蝉确信他罪有应得。

谢云章面色不改,坐稳,嘱咐车夫去香山寺。

随后才说:“打我可以,只要别气坏你自己,伤了你的孩子。”

“你还知道我有个孩子!谢云章,这是我和檀颂的孩子,你明明知道,为何还要在王府里说那种话?”

她嗓音不稳,眼睫湿濡。

真可怜啊。

可惜,还没到怜惜她的时候。

“这个孩子,还未满两月吧。”

他声调平静到近乎残忍,“正巧,我到琼州也不过两月,这孩子是我的,还是旁人的,谁说得清?”

“你和我又没有……”

闻蝉气得急喘,有些话又说不出口。

她和人的确不算清白,几次被他撩拨,还强吻过几次。

可说到底,难道亲亲嘴会有孩子吗?

闻蝉强迫自己冷静,“我最清楚,这个孩子会是谁的。”

谢云章却说:“你自然咬定是你夫婿的。”

“毕竟你与我,算是合奸。”

“没有,我没有!”

她哪次不劝谢云章放手死心?哪次不是哭了求了他还不听?

“是你逼我的,是你在强迫我……”

声音低下去,她肩头瑟缩,几度哽咽。

谢云章静静看了会儿,才又小心展臂,见她没心思反抗,将人揽到肩头。

“对,是我逼你,我强迫你,都是我的错。”

“可今日那么多人都见过你,此事传扬出去,于我不过是风流韵事,于你呢?”

“我知你心性坚定,你能不在乎流言蜚语。”

“那杳杳,你的孩子呢?”

闻蝉倏然睁大眼。

目光空洞,一眨不眨。

谢云章在她头顶继续出声:“檀家到了檀颂这一代,是一脉单传;你姑姐檀如意强势,又屡屡不喜你抛头露面。”

“你心知这孩子不是我的,可若你我私情泄露,你要他们姐弟怎么想?”

“他们如何信你,如何不疑?”

“届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难道忍心一个清白的孩子,一世活在奸生子的污名中?”

这就是他的打算。

从知道她怀孕开始,便算计好了,要拿孩子的声名威胁她。

闻蝉忽然笑了。

一声接一声,像是气极反笑。

可只有她自己清楚,谢云章这个算计,空了。

因为她是假怀孕,装的,根本不会被孩子的名声绑架。

她从人怀里坐起来,抵开他手臂。

眼眶虽还红着,眼底却是冰凉一片。

她不急着戳穿真相,反而问道:“你想要我怎么做?”

平静的模样,看着分外绝望。

谢云章左侧面颊挂着红痕,沉眉凝目,却丝毫不减压迫。

“我要你和离,嫁我。”

“你做梦。”

闻蝉刚平下的心绪,又随短短几个字沸腾,“我死也不给人做妾。”

“你想做我的妻,我便明媒正娶。”

“晚了!”

闻蝉鼻头又一酸,心道这话五年前怎么不说。

若五年前他肯说,就算所有人都反对,所有人都非议她,她也会拼尽全力留在他身边。

“你是在哄我吧,嗯?”

“谢三郎何等人物,怎甘心被自己养的小丫鬟拒绝,还是说你想报复我?就是要我身败名裂才甘心!”

“就算都不是,迟了谢云章,都迟了。”

从他要自己做妾那一刻起,闻蝉就粉碎了对他的期待,再也拼不起来。

如今要自己做妾不成,讨价还价似的,许出正妻的位置,她一分一毫都不心动!

“你让我恶心。”

想到前阵子她以为谢云章真的改了,想到那么天真侥幸的自己,闻蝉更恶心。

对此,男人面上闪过些许痛色,却很快恢复成强硬的模样。

“杳杳,别说气话。”

他继续试图劝说:“我没有想要伤害你,这些日子你都看见了,我也没去动你那个夫婿。”

“至于你的孩子……离王府散宴后,京中必然会广传我成亲之事,只要你跟我回京,没人会疑心这孩子不是我的。”

“你放心,我会将她视若己出,像从前照顾你那样,照顾她。”

说到这个假孩子,闻蝉愤怒之余,全是惊异。

她以为谢云章受不了的。

这天下有几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怀着别人的孩子?

他满身傲骨的一个人,居然也能说出这种话?

他是绝不肯放过自己了。

且,闻蝉不觉得他大度,反而从话中听出了轻视。

什么叫,“像从前照顾你那样,照顾她”?

她一个活生生的人,难道是他随手养来逗乐的猫儿吗?

离家几年大着肚子回去,主人家也只嗟叹一声,将她的孩子也一并养了。

如此想来,国公府里无忧无虑的那七年,也叫她恶心。

闻蝉心灰意冷,盘算着这趟回去,大不了跟檀颂坦白、和离,但绝不会跟谢云章走。

现在她就要告诉他,诡计落空了,因为一开始就是她骗了他,压根没有孩子的声名给他威胁。

“谢云章……”

刚开口,外头骏马嘶鸣,她被打断。

闻蝉还没弄清发生什么,整个身子都不受控地朝前栽去——

“小心!”

在差点摔出马车的关头,身子被人大力一拽,闻蝉落回男人怀中。

身子随他一倒,天旋地转,两人齐齐撞上马车壁。

闻蝉听见一声闷哼。

脑袋虽被谢云章牢牢护着,可隔着手掌撞那一下,力道也足使她眼前发黑。

咫尺之间,男人气息急促,可见撞得不轻。

“放心,别怕。”

他一手护着怀中人脑袋,另一手则缓缓托住她腰身。

“我的人就在附近,你和孩子,都会没事……”

闻蝉被他身躯牢牢覆着,正惊魂未定之际,瞳孔中倏然映入两支箭矢。

擦窗而入,冲着谢云章脊背而来。

“公子!”

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她将男人宽阔的身躯反扑。

箭矢刮破她后背衣衫,闻蝉虽未中箭,腰腹却狠狠撞到座板上。

一阵钝痛,叫她腰身失了知觉。

她似乎被人重新裹进怀里,耳边有人在唤她,又怎么都听不清。

在谢云章一声声失控的“杳杳”中,闻蝉昏了过去。


闻蝉一路上浑浑噩噩,穿过最熟悉的庭院,都只觉天地晃荡,耳边烈风厉厉。

檀如意似跟她搭了话,闻蝉却无心周旋。

忽然,站定问她:“檀颂回来了吗?”

连名带姓很是冒犯,可看她眼眶通红,一副恨不能与谁决裂的模样,连檀如意都怵了三分。

“正,正要跟你说呢,阿颂今日回来得早,已经在屋里了。”

闻蝉转身就走。

“欸——弟妹啊!”

檀如意却觉得不妙,还要拦她。

左思右想,以为弟弟外头有人的事被她抓住了,又劝。

“阿颂向来是个老实的,这回……说不定是误会呢?”

闻蝉一声不吭,可她往哪边走,妇人便往哪里拦。

“男人偷腥是常事,切不可大动干戈,落个悍妒的名头啊!”

“他没有偷腥。”

她干脆站定,对着人说:“偷腥的人,是我。”

这下换檀如意愣了。

一直到闻蝉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她才转头问贴身丫鬟:“她刚刚……说什么胡话?”

闻蝉的脚步一直到进了院子才慢下来,强装镇定,遣退玲珑和小巧,她推开屋门。

“夫人来了。”

檀颂坐在合欢桌边,三年来,这句话何止说过百遍。

可这一次,他神色暗淡,面如死灰。

闻蝉袖间的拳头紧了又放,有太多话想问,最终却只问了一句:

“何时察觉的?”

不同于三日前的避而不谈,他两手支到膝头,整个脑袋低下去。

“第一次,”他说,“就第一次他来家里喝茶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们是旧识。”

那是三个月前的事,细枝末节已不可追,闻蝉根本想不起哪里露了馅。

檀颂又适时仰起头,清秀面上,蔓开一阵苦笑。

“夫人这般周全的人,竟也会因一个人自乱阵脚,连我都能套出话来。”

“当初那人要来品茶,是临时起意,我只叫人匆匆回府传话,只说是御史,连个姓氏都忘了提及。”

“可那日我问夫人,‘你和谢云章是旧识?’夫人并未有半分迟疑,只问我‘何以见得’。”

“那时我就知道,夫人不想告诉我。”

离闻蝉对他坦白的日子,只差了一日。

可自己坦白和听檀颂说出来,当真是两回事。

且她就算料到檀颂有所察觉,也当是除夕那夜。

却不想,从头到尾,他一直都知道。

闻蝉想为自己辩解,又觉得太苍白,毕竟她也从头隐瞒了身世,隐瞒自己是从国公府逃出来,差点要给谢云章做妾的。

檀颂望着她,看自己向来沉稳练达的夫人,如娇养在深闺的女郎般贴在门上,唇上血色全无。

他继续道:“其实成婚这三年,夫人待我虽好,我却总觉得,你我之间似乎缺了点什么。”

“听同僚埋怨家中妻子如何无理取闹,只是晚归片刻,或是花楼小聚,便有三日不得进屋。”

“起初我还庆幸夫人识大体,日子久了,却有几分艳羡。”

“因为我的夫人,没有那么在意我。”

闻蝉倏然眼眶一酸,“不是……”

檀颂却没在意她底气不足的辩解,顾自笑了一声。

“有时我真觉得自己,就是在两个衙门间跑,家里也是个衙门,我与夫人各司其职,这个家欣欣向荣。”

他站起来,一步步走到人面前,又抬手,拭去她眼眶的泪。

“夫人别哭,我不是在怪夫人。”

“我心里有夫人,夫人心里有这个家,其实也足够了。只是……”

只是那个人的到来,打破了这份平衡。

叫他看见了,闻蝉真正在意一个人是什么模样。

她对人嗔怒,不稳重,却将真心袒露。

檀颂也很清楚,这种熟稔不是一日两日能够养出来的,那人与夫人之间,势必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

那份感情,自己比不得。

若说起初在等闻蝉坦白,到后来,他的心开始微微扭曲。

竟想着,不如让她犯些错吧。

愧疚也是感情,当下的夫人,是他从未见过的夫人。

檀颂轻轻拥住她,在她耳畔继续开口:

“我知道夫人不想跟他走,既有当初,却无当下,是夫人下定决心想跟他断了。”

“我也知他出身高贵,连夫人都拿他没办法。”

“所以我买通海匪,神不知鬼不觉,只要他死了,我们就……”

“檀颂!”

闻蝉几乎泣不成声,把人推开来,对上他面孔,嘴边训斥的话又出不了口。

“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同我商量?”

这分明是他最大的长处,哪怕有时自己拎不清,可愿意问出来,愿意听她的话。

遇上人命关天的大事,怎么就敢自作主张。

“因为夫人不舍得!”

檀颂亦眼尾赤红,“夫人在意他,胜过在意我。”

“除夕那日夜里我才知道,香山寺那回,是夫人救的他;夫人嘴上喊打喊杀,几时又真的硬过心肠?”

晚了。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闻蝉打量眼前这间,与人共居三年的寝屋,心头漫上一阵不舍。

“除夕那日,你果然醒着。”

开口,已没了任何生机,“那你知不知道,那天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激你,对他出手。”

这回换檀颂发怔。

“他故意在临走时透露巡海之事,若我没猜错,年后审讯海匪的事也分给你去做。”

“你自认神不知鬼不觉,却没发觉一切都太顺畅了吗?”

“从头到尾,都在他算计之中。”

檀颂开始回想,那一桩桩一件件。

当初因畏惧不敢深想,如今想来,似乎的确都……太顺利了。

“别说他是国公府出身,圣上派来的钦差御史,你也知道上头在查离王府吧。”

“圣上欲治离王谋逆,养寇自肥,是离王的罪名。”

“你却暗通海匪对奉旨查案的御史出手,你说,这又是什么罪名?”

以谋逆同党论。

诛九族的大罪啊。

长姐和外甥还在府上,夫人就在眼前,檀颂整个人,一下凉了个透彻。

“我不知道啊,”他喃喃道,“我不知道离王养寇自肥……”

闻蝉满面是泪,靠在门上,似被抽干所有力气。

又听见一声熟悉的:“那夫人说,要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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