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王旷司马衷的女频言情小说《衣冠南渡王旷司马衷前文+后续》,由网络作家“司卫平”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这是一个令人辛酸的年代。具体而言,是西晋的某一年。这年深秋,姹紫嫣红的洛阳城笼罩着恓惶。天好像被戳了个窟窿,把这座城浇得从头凉到脚,又从脚凉到头。空荡荡的街面上,雷雨肆虐着,半尺深的雨水冲刷着街道,鲜见一个人影儿。这是个糟糕的深秋,庄稼已经旱死,才来了一场雨。谁知道这糟糕的深秋背后,还会有多少令人惶恐的沮丧?西晋皇帝司马炎头戴黢黑介帻,散发披肩,身穿素衣,外罩五色纱袍,两眼通红,背着手在紫光殿内焦躁地兜来踅去。当他垂下两条似猿的手臂时,可见其手掌过膝,异于常人。这场雨来得突兀,来得让他有几分惊心。当一股阴风从殿角踅起,扑鼻的土腥气扑面而来,他似乎听到了风中裹挟着令人心悸的哭泣声。他坐不住,又无处可去,就在这大殿里心慌意乱地走来走去。...
《衣冠南渡王旷司马衷前文+后续》精彩片段
这是一个令人辛酸的年代。
具体而言,是西晋的某一年。
这年深秋,姹紫嫣红的洛阳城笼罩着恓惶。天好像被戳了个窟窿,把这座城浇得从头凉到脚,又从脚凉到头。空荡荡的街面上,雷雨肆虐着,半尺深的雨水冲刷着街道,鲜见一个人影儿。这是个糟糕的深秋,庄稼已经旱死,才来了一场雨。谁知道这糟糕的深秋背后,还会有多少令人惶恐的沮丧?
西晋皇帝司马炎头戴黢黑介帻,散发披肩,身穿素衣,外罩五色纱袍,两眼通红,背着手在紫光殿内焦躁地兜来踅去。当他垂下两条似猿的手臂时,可见其手掌过膝,异于常人。这场雨来得突兀,来得让他有几分惊心。当一股阴风从殿角踅起,扑鼻的土腥气扑面而来,他似乎听到了风中裹挟着令人心悸的哭泣声。他坐不住,又无处可去,就在这大殿里心慌意乱地走来走去。他不时躲在盘龙柱后,看前殿上空压着的一团团黑云,在风中打着卷滚滚而过。随之而来的雨点儿砸向干燥的地面,先如打乱锤般地噼里啪啦,接着是一拍赶着一拍的疾风骤雨。他看着蒸腾不起来的雨雾,和带着呼哨滂沱而下的雨柱,心说:这雨有点儿邪!
司马炎没有说话,只是一摆手,近侍们开始手忙脚乱地关上大殿的门窗,拉下珠帘。他听见殿顶像是落了一块石头,沿着房坡翻滚下来。随之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殿前的台阶下面瞬间闪起一片狰狞的电光。
“天上掉下炸雷了!”
一闪念,他汗毛倒竖,惊悚不已,一只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胡须,另一只手伸着向近侍喊:“我的佩剑。”近侍手上也没有剑,喊着“皇上”护在他身前。他一惊,身体一下子瘫软了,恍恍惚惚被人扶坐到御床上,闷闷地喘息着发呆。这场雨是不是天怒人怨呢?会不会是曹家的泪?是不是上苍暗示的天谴?
司马炎能够称帝,完全是靠爷爷司马懿和父亲司马昭。司马懿为曹魏四代托孤重臣,手握重权,他之所以没称帝,是害怕留下千古骂名。司马懿死后,其子司马昭灭掉了蜀国,在魏国的地位更是无人能比,想称帝的野心无人不知。魏帝曹髦曾愤慨地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带着百名侍从想与司马昭火拼。谁知消息走漏,反被司马昭所杀。之后,司马昭立曹操之孙曹奂为帝。司马昭于咸熙二年(265年)八月乙酉日病死,未能称帝。
司马炎袭父亲司马昭的晋王。既是晋王又是相国的司马炎,命令魏国文武大臣都改任晋官。泰始元年(265年)十二月十一日,司马炎在洛阳设坛南郊,燔柴告天,自己先登基帝位,然后逼迫魏帝曹奂退位。曹奂下诏书,称是上天让把帝位给司马炎,请司马炎接受。司马炎假惺惺推让几次,接受“禅让”,定国号为晋,改元泰始,封曹奂为陈留王。
本是气势汹汹的改朝换代,却又患得患失、虚与委蛇。司马炎先是下诏让废帝曹奂载天子旗仗,行魏正朔,参曹魏郊祀天地礼乐,上书不用称臣;再是赐安乐公刘禅的一个儿子为驸马都尉,一下子解除了对汉室的禁锢,还满含深情地对汉室江山盛赞了一番。弥补前朝遗孤,放任朝臣无为而治,一番操作下来,臣子们都看不懂了。
也许是经历了汉末到三国的数十年战乱,民心思安,当局三年怀柔下来,一时间社会昌荣,一派安居乐业气氛。士人放达,文化个性,竟弄出些繁花似锦来。
但帝王之心,时时总有一人天下的担忧。这场一连下了十天的雨,让司马炎感到,眼前的昌荣就像是婢女抱着的花瓶,一失手一哆嗦就会变成一地碎片。
司马炎烦躁地踱来踱去时,殿前黄门官匆匆来报,说是都水使者觐见。司马炎一拢纱袍,端坐在那代表至高权力的御床上。都水使者浑身滴水,头发贴在脸上,连跪带爬,匍匐在紫光殿当央,结结巴巴报奏:“禀陛下,青州、徐州、兖州急报,大水漫灌,河湖暴溢,大量农田村庄被毁,饥民盈野,惨不忍睹呀!请陛下速做决断!”
司马炎一激灵,脸“唰”地就黑了,指着都水使者咆哮:“朕每年拨给都水台数百万钱帑,这些钱就是堆也能堆成固若金汤,现在你给朕说遭灾了,恁多的钱都伺候给鬼了吗?”
烦躁归烦躁,但还得打起精神来应对。司马炎急诏青州、徐州、兖州周围各郡县开仓放粮,舍粥赈灾。
青州、徐州、兖州的赈灾诏书刚刚传出,皇城边的洛河、伊河又漫堤了。混浊的洪水犹如凶兽露出森白獠牙,灭世一般愤怒地扑向帝都洛阳城,携泥带草卷进大街小巷,一路扫荡将晋皇围困进水深火热中。受到惊吓的晋武帝在内侍黄门搀扶下,顾不得后宫三千佳丽,被护送到皇宫最高处的宫殿金镛城。盘在殿脊的酽云退散,霞光射落一地金黄,已是十数日之后。司马炎惊魂未定地望着一地狼藉,方想起京畿之地于国家的重要,即诏大司农取敖仓之粟开设粥厂赈济百姓。又弄出一份“罪己诏”,带着满朝公卿祷告天帝。
这场雨后的咸宁五年(279年)某日,熬过天灾的司马炎松了一口气,嗜围棋如命的他在宫中与中书令张华、侍中王济下棋。《忘忧清乐集》中保留有《晋武帝诏王武子弈棋局》。《晋书·杜预传》载,杜预捧讨吴奏章入宫时,晋武帝正与张华在棋盘上博弈得难解难分。杜预奉上奏章,见司马炎头都不抬,索性站在边上一边看棋,一边陈述灭吴的利害。杜预絮絮叨叨,司马炎埋头于棋局,充耳不闻,一言不发。一手捏着棋子的张华见状,下不下去了,起身拱手说道:“陛下圣明神武,政治清明,深得人心,国家富有,兵力强大,号令一出,莫不敢从。而吴国国主孙皓荒淫无度,滥杀贤能之才。两相对比,灭吴根本不需要费多大力啊。”那意思很明白,叫司马炎拍个板,先定了天下局再说棋局。司马炎理解得很到位,抖着袍袖对杜预说:“打打打,去打去!”他是想先打发杜预走了再继续对弈。
谁知杜预当真了,转身就去拟定了伐吴计划。于是乎,西晋兵发建业。当司马炎坐在棋盘前,将手中把着的那樽酒渐渐晃出殷红,苟延残喘的东吴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泯灭在历史尘埃里。
混乱数代、苦焦百年的华夏大地再次“大一统”,百姓脱离战火,西晋呈现一派生机。《晋书·食货志》说:“是时,天下无事,赋税平均,人咸安其业而乐其事。”
看似是打扮如新的新媳妇,其实已是皮肤松弛的老寡妇,未经过脱胎换骨的洗礼,西晋在歌舞升平之下暗流汹涌。
“忠义孝悌”是中国古代王朝的两块金字招牌,司马炎已经打不起“忠义”招牌,只能提倡以名教立国,高高举着“孝悌”招牌。所谓名教,本义为名分与教化,是以儒家所定的名分与伦常道德为准则的礼法。这时候,一个人,或者说一个家族,被一个王朝推了出来,那就是“以孝悌名天下”的王祥、王览兄弟。
王祥,字休征,琅邪郡临沂县(今山东临沂)人,历东汉、魏、西晋三代。年少时生母早逝,备受后母朱氏冷落和虐待。尽管如此,他仍能以顺从和恭敬的态度对待父母。后母想尽办法折磨他,命他在冬天捕鱼和烤黄雀,命他在恶劣天气里守护一棵树,他都忍气吞声,毫不抱怨。父母生病时,他照样不辞劳苦地照顾,亲手煎药,亲尝药汤。
王祥最为人传颂的是“卧冰求鲤”。十冬腊月,地冻如铁,河面结冰。听闻后母想吃鲜鱼,王祥“解衣将剖冰求之”,不顾惜自身,为她弄来活鱼。
王祥和同父异母的兄弟王览关系很亲近。朱氏打王祥的时候,王览常常用身体护他;朱氏虐待王祥夫妻时,王览带着妻子与兄嫂同甘共苦。随着王祥的孝名广为人知,朱氏感到十分尴尬和嫉恨,欲用毒酒害死王祥。看出朱氏用心的王览不揭穿母亲,主动要将毒酒抢过来自己喝,甘愿替兄长饮下毒酒。王览的举动终于感化了母亲朱氏,朱氏把毒酒倒在了地上。就这样,琅邪王氏一门在王祥“卧冰求鲤”后,又有“争鸩舍生”的主人公王览,成为天下皆知的孝悌之家。
东汉以来,因隐士严子陵与汉光武帝刘秀交往的美谈,促发了“崇隐”风气,《汉书》说“是故清节之士,于时为贵”,把隐士称为品行高尚的清节之士。王祥兄弟以孝悌闻名天下后,隐居三十年不问世事。越是隐而不出,越是被人推崇,名声越是响亮。
曹魏建立之后,颁布“九品官人法”,在每个州、郡设立“中正”职位,根据门第、能力、德行三个指标,将当地士人划分为三六九等,按评定等级授予官职。中正最看中的是门第,也就是士人祖辈的官爵、功勋,这也从制度上巩固了世家大族的做官特权。
王祥的家庭处于寒门和高门大姓之间。其祖父王仁做过青州刺史,其父王融终身未仕。到了王祥这一代,家境困顿,虽然知书识礼,却非学富五车。百善孝为先,一个人能因德行出众而为乡里所知,进而被州、郡长官征辟入府,也是三条占了一条。
曹魏代汉平定北方时,已经六十岁的王祥才入魏为官,并且一跃就是“别驾”。别驾这个职位可不小,州是最高一级地方行政单位,刺史是最高行政长官,别驾的职位仅次于刺史。顾名思义,“别驾”,就是出行办理公务时不用搭乘刺史的车,有自己单独的车驾。王祥不是沽名钓誉的无能之辈,政绩斐然,很快一路高升至九卿之位,而最终身列三公。
曹魏篡汉而立,司马家以晋代魏自立,等于说谁都张口讲不得“忠义”,只能渲染“孝悌”。曹魏为了笼络天下,将王祥兄弟树立成全天下的“道德楷模”,让王祥担任司空、太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成了全天下最大的官。王氏子弟也获恩荫,一代一代在朝中显赫。司马炎即位,让王祥担任太保,并封为公,直至其在八十九岁时去世。王览也位居宰相,权重朝野。司马氏和琅邪王氏犹如不谋而合,一家当朝执政,一家辅佐朝廷,如琴瑟和鸣。
此时的琅邪王氏,已经成为“天下第一高门”。王祥、王览之后,中枢之中又有王戎、王衍,王氏子弟平步青云。
有人去拜访太尉王衍。在王衍家的客堂,遇到了安丰侯王戎,和在朝为官的王敦、王导。到另一个房间去,又见到王季胤、王平子。回家后,此人告诉别人说:“今天去王太尉府走这一趟,满眼看到的都是珠宝美玉。”
司马炎即位之初,也曾励精图治,当众烧掉御医进献的雉头裘以示节俭。可惜,“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灭掉吴国后,自以为天下一统,高枕无忧,司马炎开始沉溺于淫乐奢靡。为满足一己私欲,晋朝大一统国家兴盛之初,就开始卖官鬻爵。效仿古制分封天下,将九州划分成若干郡国,把宗室子弟分封为郡国的王,允许郡国按大小配备兵力。他的想法很现实很直白——各郡国的王和自己是一家人,各守一方便会天下太平。短短几年,他封了五十七个王、五百多个公侯。
灭吴后,司马炎将吴国后宫的五千佳丽尽数充进后宫,竟有粉黛近万。他看见日头落山就发愁,不知道该临幸哪个妃子。于是乎,能人有能办法,把他的愁绪交给了一只体态壮硕的大公羊。让羊拉着车,他坐着羊车,在宫苑里随意转,羊站在哪位嫔妃的门口,他就宠幸哪位嫔妃。僧多粥少,哪个嫔妃不希望享受皇帝的恩泽雨露呢?于是乎,嫔妃们纷纷动起歪脑筋,让宫人把竹枝蘸着盐水插在门上,既是纡尊降贵讨好羊,又是挖空心思引诱羊,谁叫此刻的老公羊跟皇帝一样呢!羊车望幸,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有了荒唐君,便有荒唐臣。
如是荒怠纵欲者比比皆是,奢侈浪费,世风日下。公卿贵族间争宠斗富习以为常。大臣何曾每天吃饭用一万钱,还“无处下箸”;其子何劭一定要吃四方畛异,一天膳费二万钱。司马炎的舅舅王恺,与首富石崇争夸豪丽,经常炫耀赛富。王恺用糖水刷锅,石崇用蜡烛当柴火;王恺用紫丝布做了四十米的路障,石崇用锦做了五十米的路障,不一而足。司马炎暗中帮助舅舅,把视为奇珍的一株二尺高的珊瑚树送给王恺。王恺带着珊瑚树去石崇的金谷园,目的很明白。谁知石崇无意多瞧一眼,挥动手中的铁如意将珊瑚树敲碎。不待王恺发怒,石崇说:“不值得一怒,赔你一株更好的。”让下人把家里的珊瑚树都拿出来,任王恺挑选。石崇家里的珊瑚树,三尺、四尺高的有六七株,都是举世无双的珍品。像王恺那样的珊瑚树就更多了。王恺自取其辱,被石崇好好地羞辱了一场。
满朝臣子都在贪图奢靡腐化,聚敛手段必然更甚,贪污纳贿习以为常。当时就有醒世人指出:“奢侈之费,甚于天灾。”
也不能说司马炎没有做一点儿正经事,自己家的江山自己不爱护让谁去爱护?他也像那些鼎新革故的皇帝一样,在政治上基本确立了三省制,促使分封制演变、都督制定型、门阀制度形成等一系列措施;也采取了很多措施发展生产,最有名的就是占田制、户调制和品官占田荫客制,屡次劝诫郡县官吏劝课农桑,严禁私募僮客,招募原吴蜀地区的农人充实中原。
统一后的华夏大地曾一度百业兴盛、百姓殷实,史称这一时期为“太康盛世”。正是这段短短的盛世,才使他领导的一群混世魔王有了荒唐的资本。
有次他私宴几位近臣,兴致上来,就想看看司马家的天下能传几世。几位近臣随声阿谀,说陛下万岁,可传万世。司马炎笑了笑,没有答话,兀自从容地从签筒中抽出根卦签,签面上刻着“一”字,他哆哆嗦嗦把脸色抖成了黑灰。心里暗骂,这个字岂不是说朕的天下只能传一世?这个结果使几位近臣心惊肉跳,惶恐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侍中裴楷却笑着说:“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司马炎拉长脸,没好气地呛声:“叔则,你是在看朕的笑话吗?”
裴楷收起笑容,面色郑重道:“谁敢看陛下笑话,臣下第一个不放过他。”然后解释说,“陛下您看,一乃万物之始,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如此好的兆头,难道不该祝贺陛下吗?”
司马炎这才露出笑颜,但想起烂泥扶不上墙的太子司马衷,只敢笑一半。太子司马衷是个痴呆儿,这是司马炎的心病。他几次想废立太子,但又像看到了另一束希望——司马衷给他生下了伶俐精明的孙子司马遹。
太子司马衷纳妃时,司马炎担心他年纪小,不知道床笫之事,遣自己的才人谢玖到太子宫侍寝。谢玖不但教会了司马衷床笫之事,还怀上了他的儿子,这让太子妃贾南风十分忌妒。谢玖害怕心狠手辣的贾南风暗害自己和刚出生的孩子,向司马炎求还西宫。司马炎心疼谢玖,又心疼她生下的皇孙,将谢玖和皇孙司马遹养在自己的西宫。
司马遹五岁那年,宫中夜里失火。司马炎登楼观望,司马遹把他拽到黑暗的地方,像个小大人似的,说:“皇祖父呀,您是天下敬仰的皇帝,怎么能站在明处呢?要提防恶人暗中使坏!”一个稚儿能说出这样体己的话,司马炎惊喜得跟吃了蜜饯似的。后来在“豕猪犒臣”之宴上,司马炎对廷尉傅祗说:“你信不信,皇族未来的繁荣就指望这皇孙了。”当着群臣的面夸赞司马遹长得像晋宣帝司马懿。
被公卿士大夫们背地里称作白痴的太子司马衷,因为一个伶俐的娃儿,眼看枯萎的一根苗硬是被浇得支棱了。
《晋书》说:“不才之子,则天称大,权非帝出,政迩宵人。褒姒共叔带并兴,襄后与犬戎俱运……古者败国亡身,分镳共轸,不有乱常,则多庸暗。岂明神丧其精魄,武皇不知其子也!”这个被后世称为晋武帝的司马炎,连自己的后事都没有安排好就驾崩了。他有二十六个皇子,但还是选择了最愚蠢的司马衷做了接班人。
自司马衷继位大统那天起,皇后贾南风,这个宽额、截眉,左眉边盘着指肚大的胎记的女人,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每夜都做着飘飘然的美梦。
贾南风的梦想中有着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司马炎的皇后杨芷和老丈人太尉杨骏。此时的杨芷已经是皇太后,和杨骏把朝政牢牢地抓在手心里。贾南风虽然贵为皇后,却被杨骏压制着不得触碰朝政。本性贪婪、龌龊,喜欢张牙舞爪的贾南风嫉恨得咬牙切齿。引楚王司马玮、汝南王司马亮为助力发动政变,贾南风一击诛杀了杨氏外戚集团,自此开启了“八王之乱”的血腥一幕。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贾南风拔掉杨家这颗钉子后,还未来得及得意,大臣们就推举出汝南王司马亮、元老勋臣卫瓘共同执掌朝政,辅佐司马衷。这激起了贾南风更大的不满,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还是用老药引子老药方,让司马玮把司马亮和卫瓘杀了。而且她反手使了一石二鸟之计,以擅杀大臣的罪名除掉了司马玮。
以这个丑皇后之能耐,辅佐司马衷这个傻皇帝也未必是坏事。至少在民不聊生的时候,不至于说出“何不食肉糜”的混账话,她坏就坏在贪得无厌这个秉性上。
被爷爷司马炎看中的司马遹在当上太子后,并没有像爷爷所期待的那样。司马遹贪玩,不上朝侍奉,常在东宫后园带着宦官和宫女做游戏。甚至在宫中开设集市,让人杀牲卖酒。他亲手掂量斤两,轻重竟一点儿不差。在西园卖葵菜、鸡、面之类物品,以从中牟取利润而乐。他是不缺钱的主,按东宫旧制,每月有五十万钱的用度,但他常常要预支两个月以供宠幸者。洗马江统劝谏他,他不为所动;舍人杜锡规劝他修德行、纳善言,远离谗言和诽谤,他一怒之下竟让人把针放在杜锡常坐的毡垫中,针刺入杜锡臀部而血流不止。
贾南风掌握权柄后,想安抚太子司马遹。她把司空王衍的两个女儿,分别嫁给司马遹和自己的弟弟贾谧。还给司马遹的生母加尊号;为司马遹的东宫增派禁军,使其数量占到洛阳禁军总数的一半。从元康元年(291年)到元康九年(299年),贾南风都没有谋废太子之念,连下诏贬斥司马遹的举动都没有。她知道这是司马衷唯一的儿子,如若废掉太子,将无人继大统之位。
但遇到这样一个顽劣之徒,又是性情不定之人,炽烈的权欲最终使贾南风对他生出了担忧。为了废掉愍怀太子司马遹,贾南风竟然胆大到作妖假怀孕,把刚出生的小外甥韩尉祖弄进后宫,冒充自己亲生的皇子来障人耳目。
按说如司马遹这等顽劣之徒,废去其太子之位也未必可惜,但贾南风触碰了一个王朝最为敏感的神经,那就是法统。当她用尽办法废掉司马遹的太子之位,并追杀、处死他的时候,等于将西晋的命运推上了不归路。
法统坏了,司马衷的兄弟、叔伯以此为借口,从各自封地起兵,攻向洛阳的舞台中央。这场“八王之乱”,前后至少有六十个藩王参与角逐。其中七个藩王曾短暂夺取最高权力,但都如走马灯一般,忽闪几下就灭了。
长沙王司马乂被司马越捕捉后,竟在金墉城被“炙而杀之”,司马乂凄惨的哭叫声在金墉城回荡,城墙在惊悸中发抖,驻扎此地的兵士惊得夹着腿不敢撒尿。
八王之乱,如一群狼的残忍厮杀和攻讦,把中原糟蹋得支离破碎,民不聊生。
被葬于峻阳陵的司马炎或许是最悔恨的。他为了宗室屏藩而行封建制,结果酿成了历史上同门血亲间最无情的骨肉相残。这样的杀戮持续了整整十六年。
到了永嘉年间,群狼环伺般的氐、羌、匈奴、羯、鲜卑等政权,看出这场内乱已使强大的中原王朝千疮百孔,于是纷纷南侵,乱上添乱,这段历史被称为“永嘉之乱”。
西晋光熙元年末(307年初)的一天,已是深夜的显阳殿里,以“何不食肉糜”而闻名的傻皇帝司马衷,于卧榻上半躺半坐地吃夜宵。吃腻了肉糜的他,不喜山珍海味,夜宵的主食是他最喜欢吃的麦饼,侍中华混和几个宦官左右伺候着。他大快朵颐,颇有饕餮之相。刚刚吃下一个麦饼,他就拍着肚皮喊腹痛,而且是越揉越痛。他痛得似要爆裂,华混和几个宦官、宫女都摁他不住。接着,他竟抱着大肚子沉重地滚落榻下。华混慌了神,呼天抢地,急传御医。
司马衷痛得在殿内号叫连天。华混慌得搓着手殿里殿外跑,看不到可指望之人,站在殿外拍着栏杆抓狂。他抬头看天上满天繁星,却不见月亮,突然一激灵。再侧耳细听殿内声音,司马衷分明是在苟延残喘着捯气儿。华混不由得捶胸顿足,仰天长叹道:“万岁休矣!”
待御医紧赶慢赶来到显阳殿,司马衷已经是有进气没有出气,面色紫涨,说不出话。御医摸之芤脉,脉象混乱;问诊一番,断定是吃麦饼中毒。煎汤熬药忙了一阵,待把药汤端至榻前,已经奄奄一息的司马衷面色乌紫,牙关紧咬,四肢抽搐,喝不下药。华混示意撬开牙齿强喂,药汤子流得锦袍上到处都是。药喂下去了,人也伸胳膊蹬腿了。
御医等一干人瑟瑟发抖,跪在显阳殿上号哭。华混迎住匆匆赶来的羊皇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诉她:皇上驾崩了!
羊皇后还算镇定,当即传下懿旨:于阙门外拦下朝臣,今日不朝;吩咐禁军封闭宫门,一切人等不得进出。
羊皇后的镇定是早就有的,因为守着这个傻皇帝,自己连个儿子都没有;自从太子司马遹被害,后宫无数佳丽连个传宗接代的人毛都生不出,让自己这个皇后当得没抓没捞。倒是立了个皇太弟,可皇太弟继位大统后,自己这个皇嫂还能当皇太后吗?关于退路,她不知盘算了多少回。
羊皇后叫羊献容。魏晋最重门第,琅邪王氏、太原王氏、泰山羊氏、晋陵杜氏、清河崔氏、阳夏谢氏……都是门庭显赫之家。她是泰山羊氏门中之女。司马衷首任皇后是丑陋而凶狠的贾南风,把持朝政挑起了诸王争权之乱,事败被诛。羊家匆匆将羊献容送入宫中,将这个皇后之位争到手中。
宫外杀得月碎星稀、血流成河,羊献容在深宫也不得安宁。司马氏诸王不论怎么骨肉相残,司马衷这个皇帝没有换,羊献容这个皇后却是被五废五立:永兴元年(304年),二月,被废;七月,复位;八月,被废;十一月,复位……这五废五立竟发生在不足两年时光内。堂堂皇后,说立就立,说废就废。太宰司马颙更是心狠,还矫诏打算除掉她。乱象可见一斑,她也是尝尽了宫廷是非。
羊皇后冒出来的看似是一时半霎之念,却不是一时半霎的冲动,起起伏伏的变故让她对司马衷这个傻子早就失去了信心。虽然觉得司马衷的死十分蹊跷,但此时也顾不得多想。她在一群王爷里揣摩了一遍,决定拥立和自己相好的清河王司马覃。当即就下懿旨:“宣清河王司马覃到尚书阁候旨。”
有内侍已经跑着去宣诏清河王司马覃。华混不愿意了,横着脸劝谏道:“皇上驾崩,应宣皇太弟入宫主政。皇太弟入驻东宫已久,民心所向,难道今日还能改变吗?”说着,随即从袍袖中抽出一份没有紫泥蜡封的圣旨,得意地唱念起来:“皇帝遗诏——宣诏太傅司马越入宫,宣诏皇太弟入宫。”
羊皇后被华混的这一举动弄蒙了,这是何来的圣旨?但她知道华混的倚仗,不敢当下制止。小侍中敢这样犯上,必是早有准备,有不可言说之由。一言九鼎的太傅司马越是啥来头?司马衷活着是他的傀儡,现在挺尸了,皇宫内外更是他说了算。看着得意扬扬的华混,她气得鼻子冒烟,两手握拳不便发作,只暗自期待清河王司马覃抢先入宫,自己情愿冒死一搏,助他捷足先登。
也不想想,圣旨连紫泥蜡封都没有,真假不辨就敢宣旨,如此嚣张还能让你有机会吗?人家是早就准备好了,就等这一刻。
上朝的王爷和大臣被堵在阙门,都感到了皇宫内气氛有异,在阙门外候着不敢离去。几乎前后不错脚,传出两道旨意,先是宣诏清河王司马覃进尚书阁,后是宣诏太傅司马越、皇太弟入显阳殿。众人看着司马越、皇太弟司马炽奉旨进宫,面面相觑。再看司马覃,脸早成了灰白色,竟抱着头蹲在地上,随之有低低的呻吟之声,连懿旨都不接,踉跄着挤出人群跑了。
按照先喜事后丧事的习俗,司马炽在太傅司马越的扶持下即皇帝位。先宣布大赦,追尊母亲王才人为皇太后,册立妃梁氏为皇后。没有追究乱下旨意的羊献容,尊奉司马衷为惠帝,只尊奉她为惠皇后,赐住进弘训宫。
惠帝将要入葬洛阳城东首阳山的太阳陵,葬日选在十二月己酉日(十八日),要在显阳殿停尸满月。数万人在太阳陵忙碌着,数万人在宫里忙碌着,羊献容苦兮兮地守在惠帝灵前,想象着自己将在弘训宫里孤独终老,泪水流得哗哗的。
就在惠帝将要下葬的前几天,琅邪王氏子弟、丹阳太守王旷狼狈地回到了洛阳。
王旷从京城洛阳去丹阳赴任的时候,正值飒爽秋天,晴空高阔,看什么都是风景。谁料才几个月,秋天翻到冬日,赴任时的意气风发变成了寒风瑟瑟中的丧家之犬状。
一身疲惫的王旷坐在洛阳郊外的一间小铺里,在茶寮中听到了一个令人心惊胆寒的消息。跟他被逐出丹阳的时间大差不差,皇上司马衷竟食毒饼驾崩于显阳殿。王旷有点儿不敢相信,难道司马家已经由诸王的杀来杀去,开始胆大到弑君谋位了?司马衷虽是傻皇帝,但跟自己有着十几年的君臣交情。王旷咂着嘴里的茶叶,泪水“扑嗒扑嗒”滴落在茶水中。
王旷二十岁那年,被吏部尚书、太子太傅王戎安排在傻皇帝司马衷身边做侍中。
王戎是琅邪王氏的族长,王旷的族兄。王旷谋得这份万众眼热的好差事,算是王氏子弟中入仕较早的一个。虽然大他十几岁的族兄王衍、大他七八岁的族兄王敦都已经入朝为官,但如他一般年纪的同族兄弟们都尚且未露头。王戎能欣赏他,足可见其在兄弟们中算是伶俐之人。
一次,王戎问王旷:“在皇上身边如何?”
王旷说:“在家陪妻、子怎么玩,就陪皇上怎么玩。”
其他在场的兄弟们都嗤笑王旷,以为他会招来斥责。谁知王戎很满意,笑着夸赞王旷说:“还是世弘伶俐,摸着了门道。”世弘是王旷的字。
傻皇帝是皇帝,也是傻子。非常人,就不能用常人之道待之;傻皇帝既是皇帝,侍中就得陪着皇帝高兴。王戎知道王旷理会了自己放他在皇帝身边的用意。
一次,司马衷在华林园玩,闻蛤蟆声,问左右随从道:“此鸣者为官乎,私乎?”王旷说:“在官地为官,在私地为私。”
有一年遇大灾,田地荒芜,百姓多有饿死,地方官上奏本章汇报灾情。司马衷环顾左右问道:“没有粮食吃,为什么不吃肉呢?”
此类种种。而王旷就是这左右随从中人,十数年如一日。
陪傻子有陪傻子的无趣,但做侍中也有做侍中的好处,毕竟是皇上的身边人,哄着皇上跟自己一个鼻孔出气很容易。皇上有极权,傻子皇上也有极权,所以,他对琅邪王氏有着非比寻常的作用。尤其是关键时候,更是有着难以想象的奇妙作用。傻子比正常人难伺候,深谙此道的王戎,让王旷去做这个侍中的意图十分明显。不无端陷害他人,但求不被人无端陷害。俗语说“朝中无人难做官”,朝中有人了,还得皇上身边有人,做起官来才安然。王旷的精明,无疑会使琅邪王氏在官场上如虎添翼。
王旷曾有两次不想在皇上身边了。
一次是永康元年(300年)四月,赵王司马伦先谋除皇后贾南风,自封大都督、相国等头衔,蓄谋篡位。次年正月,逼司马衷以禅让之名退位,自己登太极殿受玉玺印绶称帝,改年号为建始,尊司马衷为太上皇。被撵出皇宫的司马衷坐着云母车,随行仪仗队几百人,从华林园西门出居金墉城,实际就是囚禁在了金镛城。作为侍中的王旷垂头丧气,陪着司马衷被一同囚禁。
司马伦是司马懿的第九子,司马衷是司马懿的重孙。按辈分司马衷该叫司马伦爷爷,却被爷爷辈的司马伦奉为太上皇,伦理纲常被蹂躏得何其荒唐。
被囚禁在金镛城的日子,王旷陪着司马衷简直是度日如年。太上皇连顿饱饭都吃不上,更别提侍中。整天瞪着眼找吃的,天上的飞鸟和地上的老鼠都成了果腹美味。司马衷还有卧榻可以休憩,王旷和一干左右随行不分男女席地而卧,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个个一副凄惨相。吃不饱还不算什么,日常四周都有带着刀枪的军士,被看管着不得自由走动。连屙尿都不能出殿,殿角被屎尿弄得污秽不堪,大殿内臭气熏天。这些军士更是无畏无惧得如狼似虎,敢在司马衷眼皮底下调戏宫女,甚至公然掳走泄欲。陪侍的近臣和宦官不敢吭一声,稍有不慎就会被杀掉。王旷感觉这样的日子才是个开头,究竟会熬煎多少日子尚是未知,自己的头是暂寄在项上,说不来哪一时哪一刻就会身首异处。他把自己的希望全寄托在族兄王戎身上,盼望琅邪王氏的门望会护佑他。
此时的王戎也无可奈何。司马伦除掉皇后贾南风,连带诛杀了追随贾皇后的尚书仆射裴等人。王戎因嫁女于裴,而被连坐免官。王旷受罪之时,王戎也坐着冷板凳,其他王氏子弟自然都黯然失色。
悲观的王旷,却很快又体面地回到了朝堂。正月司马伦篡位,三月齐王司马冏起兵于许昌。四月,司马冏拥司马衷归朝,任命王戎为尚书令。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王旷见着王戎,满腔辛酸化作一把泪水、一声叹息。他拉着族兄的手,摇着头说:“再不能伴驾了!”
另一次就到了永兴元年(304年)。东海王司马越起兵讨伐在邺城的皇太弟司马颖,把司马衷当成招牌般拉着一同出征,王旷和王戎都随去了邺城。身处长安的河间王司马颙见有机可乘,命部将张方领二万兵出长安,想抢占洛阳,还想抢走司马衷。有人呼应的司马颖顿时激情澎湃,竟把趾高气扬的司马越打败了。司马越溃败中丢下司马衷,随去的一众大臣和王旷也被留在了邺城。
乱战开始了,张方不管不顾一路打进洛阳城,守株待兔。司马越的弟弟东瀛公司马腾,发兵邺城讨伐司马颖。司马颖被司马腾所败,弃邺城带着司马衷往洛阳逃,弄得司马腾落了一场空。反倒是占据洛阳的张方捡了大便宜,站在邙山上拍着手就把司马衷揽在了怀里。张方让朝廷迁都长安,霸王硬上弓挟持着司马衷回长安。因为抢掠洛阳皇宫的财宝太多,无法携带军粮,只好将宫女充作军妓和粮草,一路奸淫,一路杀人吃肉,来到长安。王旷在晋惠帝和皇太弟司马颖身边,一路惊悚得生不如死。
王旷提心吊胆地陪在司马衷身边,在长安憋屈了快一年,日日盼着能回洛阳。
永兴二年(305年),把皇帝弄丢的司马越心有不甘,起兵讨伐司马颙及张方。司马氏诸家王侯谁能心甘?一呼百应,矛头皆指向关中。刚把司马衷掳到手里的司马颙,还没有过足“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瘾,却体会到了烫手山芋的感觉,只好斩了张方首级送给司马越以求和。司马越不愿意,杀个张方算什么?有种杀了司马衷。他命部将祁弘率领借来的鲜卑骑兵,直接攻入长安城。经过一番大肆抢杀劫掠,于永兴三年(306年)二月,将司马衷用牛车拉回了洛阳。
从永兴元年(304年)到永兴二年(305年),王旷跟着司马衷被抢来劫去,担惊受怕,身心俱疲。
此时的司马越大权在握,自封为太傅录尚书事。王戎为天下大乱而沮丧,干脆装成一副超然物外相,不再问天下事。琅邪王氏的另一个人物王衍,作为司马越的心腹近人进入中枢,任中书令。
看透了皇室虚弱的王旷,很想找个新出路。有想法才能有机会,他很快就看准了一个十分难得的机会。
这年八月,扬州刺史曹武因与丹阳朱建不和,两相火并间将其杀害。丹阳管辖南京和周围十一县,是整个扬州的核心地带。太守朱建被杀,丹阳群龙无首,时局动荡。为了不让丹阳落入曹武一人之手,朝廷的燃眉之急是委派新的丹阳太守。名义上是前去协助曹武镇守扬州,实际是给曹武以掣肘。
王旷当着司马衷的面向司马越提出请求,愿意外放出任丹阳太守。王旷看似是对司马衷说,实际是对司马越说:“臣常年在皇上身边历练,不曾外放地方。今遇朝廷用人之际,愿意挺身而出,为朝廷和东海王挽救一方危局。”
司马衷不舍得,这个傻皇帝已经跟王旷玩习惯了。他问司马越:“王侍中去了,谁能陪朕玩耍?”
司马越也不信任王旷的能力,在傻皇上身边陪着玩耍的侍中能主导一方吗?他问王旷道:“王侍中,主政一方可不是守在这金銮殿上伺候皇上啊。属地上的官、兵、民、匪一应俱全,稍有不慎就会惹出乱子,你可能胜任?”
王旷一撩袍子前襟,跪在地上说:“南夷校尉、宁州刺史李毅之女李秀,十四岁能替父主宰宁州事务并获任命。臣出身琅邪王氏,年已三十有二,难道不如一个女流之辈?”
司马越见他颇有志向,也是缺人又急用人,索性卖了个人情,对司马衷说:“皇上,陪您玩的人多,能为您保一方平安的人少,就放王侍中去吧。”
有了司马越这句话,刚刚回到洛阳的王旷华丽转身,被任命为丹阳郡太守,成为一方主官。
琅邪王氏子弟都是有情怀的,王旷初到丹阳,对下属谦和恭亲,对军情、民情亲自过问,还时常把叔祖王祥当招牌挂在嘴边,表明自己爱民的政治志向。丹阳郡所辖之地包括南京等十一个县,是扬州的核心地带,太守就是土皇帝,在这一方水土上王旷说啥是啥。志得意满的王旷决意要在丹阳建功立业,但也有一块心病,他看出新任扬州刺史陈敏不是善茬。他第一次与陈敏见面就是揣着疑问去的,自己是皇帝身边的侍中,天底下所有的任免诏书都是有印象的,咋就记不起啥时候封陈敏为扬州刺史呢?
不起疑便罢,一起疑就食无味、夜无眠。渐渐地,王旷发现陈敏是在做着割据一方的春秋大梦,这还了得!王旷决定一探虎穴,装出一副超然物外的散淡形骸,一个人冒着生命之险拜访陈敏。陈敏对他也是颇好奇,没有一点儿当官的样子,做派和言语滑稽可笑,故意很不在意地问他:“太守太守,没有一点儿官威,你能守住丹阳之地吗?”
王旷对着陈敏哈哈大笑,笑得陈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皱着眉头问他为何发笑。王旷摆出纨绔子弟的懒散,说道:“朝廷委派我来,不就是有你在嘛,我守不住,不还有你陈大刺史嘛。”
王旷的表现让陈敏放下心来,丰盛地设宴款待,留他小住一夜。但王旷是在演戏,他在陈敏的案头上竟看不见刺史的官印,这更让他认定真太守见的是假刺史,陈敏是假拟诏令。
陈敏被王旷给糊弄了,且他手握重兵,根本不把太守当一回事,还嚣张地等王旷生惧来俯就。却不知士族子弟有士族的骨气,王旷回去就开始备战。
初来乍到的王旷,怎能糊弄过老辣的陈敏?王旷的用心很快被陈敏察出了苗头。一不做二不休,毫无顾忌的陈敏率兵直逼丹阳城下,明目张胆地驱赶王旷这个朝廷命官。
王旷站在城墙上,手指陈敏厉声斥责:“你这个假刺史敢来驱逐我这个真太守?不知道假拟诏令是灭九族的罪吗?”
陈敏回骂道:“什么死罪?老子还要登基坐殿当皇帝呢!”
王旷道:“你是要反叛吗?”
陈敏说:“反了又如何?又不是老子一个人造反。”
话说到此,便无话可说,只能开战。
王旷带着郡兵与陈敏交战,无异于鸡蛋碰石头,但他就有那么股子刚猛,大义凛然地跟陈敏攻防冲杀起来。几个回合下来,再看身后的郡兵,死的死,逃的逃,所剩无几。王旷知道自己无力回天,但至少不是一触即溃。颇感无奈的他不想把命丢在这里,趁着夜色单人独骑溜之大吉。
逃出来的王旷忿忿不平,一路想的都是御座前告御状,搬兵再回丹阳城诛杀陈敏。大出他意外的是皇上竟食毒饼而亡,自己此行竟是为司马衷千里奔丧!
丢了地盘、职责的王旷怕朝廷追责,不敢贸然回内城家中,躲在外郭城逗留了两天。在茶寮中看到有身穿孝衣的官员进出,不知道皇上驾崩后朝局有何变化。思来想去,竟顾不上担心,躲躲闪闪溜进城去,蒙着头直奔王衍府邸。
王衍府上大门紧闭,他拍打门环,连门官都没有认出蓬头垢面的他。气得他直呼门官的名字,撩起额前散乱的头发让门官看清脸,这才被放了进去。
进了宅院,知道王衍尚未回来,王旷就想去小园子里的客房等候,本家兄弟们以前经常在此聚会。平日里,王氏兄弟在此聚谈,都是敞开着园门,此时却园门紧闭。王旷透过花墙朝客房里窥视,见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就朝里面喊:“弟兄之间聚谈,也要封门闭户,你等想干什么?”不由分说爬上墙头,跳进花墙里就去敲门。
王敦开门,见是王旷,十分讶异。放他进到屋里,满屋的弟兄们看着他一副邋遢相,都大感意外。王敦拽着他的手问:“才去的任所,怎么突然回来了?还是这副流民打扮?”
王旷一声长叹,把自己这几个月的经历细细讲述了一遍。说起遭反贼陈敏驱逐,他拍着膝盖说:“现如今不只是司马氏诸王想争天下,连这些地方大员也想悖逆,这可不只是天下乱了,是人心乱了啊!”
人在乱世,张口闭口都是担忧。王氏兄弟们为“乱”字不安,为琅邪王氏的前途命运忧心忡忡,王旷的到来不啻于为他们的担忧做了一个印证。
王敦说:“诸王争来争去十多年了,如今又弄出异姓人物也来造反,终究要弄出个天下割据场面来。天下将如何收拾?”
年少的王导显得老成持重,思忖着说:“诸王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其有不忠之实,但内心也不想披个不忠之名。所以诸王纷争,我琅邪王氏还能当个看客。可如今,李雄成都称王,宁州叛乱,遍地流民造反如四海鼎沸;再有陈敏异志,按下葫芦浮起瓢,不知道还有多少蠢蠢欲动者;河北之地遍起狼烟,西北之地刀马进逼,匈奴、鲜卑、羯、氐、羌等胡族,无不垂涎中原这块肥肉。看朝野内外,我王家倒是在为司马家尽忠,可如此下去,将来怕也无立锥之地!”
王敦说:“我看也是如此。等兄长回来,倒是要一起议议我王家的退路。以我之见,不管天下怎么乱,还是经营好祖地为上。”
王澄不在意地手指王导说:“茂弘也算是为我王氏留下后路自保。争来争去都是看中的朝廷,谁会想去夺我琅邪王氏的祖地?”
王诩附和说:“咱王家一辈一辈图的是扬名显亲,即使人都笑司马家同室操戈,也不会笑我琅邪王氏。”
王旷拦住王诩的话头,说道:“不出洛阳城,不知道端的,这乱中之源还是他司马家。你看看各州郡,哪像是一个皇帝的臣下?我琅邪王氏乃天下第一高门,如果不忠于皇上了,还会有人尊敬我王氏门人?这世道,如果我王氏不为自己谋,到头来不是皇上遭人耻笑,就是我王氏遭世人耻笑。”经过数月波折,心中像是自有一番见地,他看着王敦说出自己的想法:“处仲家兄,我不赞同您的说法,即使叔祖在世也不会赞成退回祖地。”转而又对王导说,“茂弘家兄,您的话未免太过悲观。普天之下难道只有乱世枭雄作祟,就没有我高门大姓运筹之地吗?窃以为,此乱世才正是我琅邪王家显威扬名的好机会。以我观察南北乱局,我们可以南渡江东,另辟一片天地。江东属地,如一盘散沙,地界阔绰,水稠土肥,才是我高门大姓宜居之地。如若天下成了乱局,我等不妨心胸放开,弄出一片自家的天地来。”
这是一个出人意料的思路,有割据自立的嫌疑,王敦、王导都皱起了眉头。王诩、王澄等人也都瞅着王旷。
王旷掐着指头说:“江东富庶,但军政空虚,无像样的人物,此其一也;吴灭后,江东世家大族与朝廷不相亲近,各揣心思,但求自保,迫切需要有一人能守护江东,此其二也;陈敏之流的六品下才尚能在江东立足,且能令江东子弟噤声,何况我一品高门?如我琅邪王氏能过江东,可谓是春风普度,柳暗花明。”
魏晋时期,出仕人物按照家庭出身、能力、道德被划分为九个等级,一品最高。陈敏是六品,足见出身低微。
王旷的话在王导、王敦心中产生了震动,死气沉沉中似乎看到了一线生机。王旷说:“陈敏叛乱让我丢官弃职,实可恨也,可也让我看清楚了江东无人。”
王导说:“如若拥着司马氏家一脉过江东,才能不坏我琅邪王氏的名声。”
王旷活泛地说:“我琅邪王氏为何要在洛阳陪着死司马,不能下江东弄出一个活司马来?”
王旷的见解让王氏兄弟似乎眼前一亮,看到了琅邪王氏立足江东的可能性。尤其是王导,迫不及待地要听王旷说下去。
王敦却率先质疑道:“我王氏一族的根基在琅邪郡,一族才俊世代任职北方,所能凭依的族望和庄园田地都在中原,难道都要扔掉吗?南渡江东,几乎要白手起家。而江东也有世家大族,我琅邪王氏必然遭到排斥。最为要紧的是陈敏的叛乱,正是兵荒马乱之际,如此想法是让全族人涉险呀!”
远走一寸,见识多长一分。王旷反问王敦说:“开辟江东之地,乃我琅邪王氏之拓展,不是逮鸭娃儿就要丢鸡娃儿。祖地就在那儿,我琅邪王氏的子弟亦非舍家抛业全力以赴去往江东。再者,对我王氏这样的高门大姓来说,何为家业?又何来白手起家?如若琅邪王氏的门望誉满天下,何须白手起家?哪儿是帝王的天下,哪儿就有我们的家业!”
这话让倾听不语的王导如梦方醒,品着二位兄长话语间的长短之论,竟为王旷的见地鼓起掌来。
直至王衍回到府邸,弟兄之间还在围绕着江东说来说去。王衍听了一番,虽然不甚赞同,也颇感其中之理不可不深究。
王衍说:“以忠心论,我王氏一门可随波逐流,但不可与之共湮灭。琅邪王氏已历经魏晋两朝。改朝换代虽频仍,但我王氏一门仍能门楣光彩、门庭鼎盛,为何?孝悌为本,子弟同心是也。今日之论全是私话,万不可对外人言讲。待我与族长斟酌后,如何铺排,我与兄弟们再议定。”
王衍留饭。吃着饭兄弟们还是喋喋不休,谁叫老王家都是擅长清谈的能言善辩之士呢。心思缜密的王导会听,却很少说,闷头不语中显然心里已经装了事体。
趁着乍暖还寒时候,王导轻装快马回了一趟徐州任所。已经逗留京城数月,所见所闻让他眼界大开,尤其是王氏兄弟间对时局的探讨,使他心胸豁然开朗。建功立业的冲动让他按捺不住,急于面见琅邪王司马睿。
司马睿因为势单力薄,又因与东海王司马越封地相连,所以很早就依附了司马越。司马越讨伐邺城战败,随去的司马睿成了俘虏。在一个风雨之夜,趁着守卫松弛、困顿,司马睿爬墙钻洞逃离虎口,偷了一匹马孤身回洛阳。风餐露宿,昼伏夜出,六百里路躲躲藏藏地走了七八天。眼看到了黄河北岸,就要走出司马颖的地盘,却被关卡守军拦下。
当时司马颖为了抓漏网之鱼,严令所有关卡不准放贵族出入。守关卡的兵士盘问司马睿,司马睿虽然换去了锦衣绣服,也是一脸枯槁、一身尘土,但依然是少食凡间烟火,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
起疑的军士将手摁在刀柄上。眼见着一句话不对就是手起刀落,人头落地。在此生死之际,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喊:“舍长,你咋还不走呢?”说着话,走过来的人已经到了军士面前。来人乐呵呵地手指着司马睿,说:“天天铡草喂马睡窝铺,这样的人像是贵族吗?”
司马睿认出是自己的随从宋典。两人竟在这里偶遇,司马睿苦笑,顺坡打滚地打招呼,说:“宋老客家,你啥时候还去我家客栈里住,让我好好地伺候你。”
守卡军士见两人如此相熟,不像是装出来的,这才松开刀柄,摆摆手放他过去。
从孟津渡过了黄河,司马睿揪着的心才放下来。犹如从鬼门关爬出来,为时局险恶感到后怕和心悸。潜回洛阳城中,不敢在是非之地多待,带着家眷仓皇逃回徐州琅邪郡。自此再无回京城的想法,打算苟安琅邪郡算了。
司马越从徐州再次起兵,为迎接司马衷进攻长安时让司马睿为自己看守后院,任司马睿为平东将军,监徐州诸军事,并让自己的妻兄裴邵担任琅邪王府长史。司马睿受命后,揣度再三,惴惴不安地向司马越提了个要求,要下他的帐前参军王导当琅邪王府的司马,辅佐自己管理徐州。
王导是司马睿在京城的发小,又是琅邪王氏子弟。司马睿耍了个小聪明:在琅邪王家的地面上他说了不算,那就请琅邪王氏子弟替自己这个琅邪王管理,乐得落个高枕无忧,优哉游哉。
琅邪王氏子弟对司马睿是抱有想法的。知其是畏首畏尾之人,也没有司马氏诸王染指朝廷的野心和戾气,在诸王中可有可无。王导本是在司马越手下,也许正是看中了司马睿这一点,有意为王家保住琅邪郡这片祖地,经王戎、王衍点头,欣然同意了。
王导知道司马睿胸无大志,只想苟且偷安,又担忧天下祸乱,想保祖地一方安宁。两人的想法一拍即合,在琅邪郡相处得十分安然。但世事无常,随着天下大势的瞬息万变,王导的心胸也在变化。身处狼烟四起中摇摇欲坠的京城,他徒生出危机感,意识到苟且偷安的念头很不可靠。尤其是惠帝之死,让他在错愕中有了力不从心的渺茫感。族兄王旷的出现无疑是给他打开了一扇窗户,让他看到了一线生机。特别是王旷对江东形势的分析,让他突然间对天下大势兴致陡生,有了跃跃欲试的冲动。自己虽无封疆大吏的权柄和势力,可也能尝试一回纵横捭阖,为琅邪王氏和大晋做出一番万象更新的大事业。
王导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徐州,顾不得回宅邸梳洗换装,直接打马进了琅邪王府。
司马睿看到风尘仆仆的王导,又喜又惊。扯着王导的手落座,胆怯地问:“茂弘,为何弄得慌张,可有什么大事?”
王导掸着身上的尘埃说:“也无甚大事,只是心有担忧,梦里想见王爷,便急匆匆地赶回来了。”
司马睿十分感动,埋怨王导说:“一个梦,至于这样奔走吗?茂弘啊,不惧千里劳顿赶回来见本王,足可见汝与本王唇齿相依,心系一处啊!”
王导问:“惠帝大丧,王爷为何不回京城奔丧?”
司马睿也不背他,说:“我是称病不去,委派裴邵前往。虎狼之地,去如涉险,我还是缩头了事。”
司马睿吩咐备饭。两人喝着热茶,颔首而谈。
王导说:“诸王之乱刚刚趋于安生,可危机暗生,朝中不少流言蜚语,说惠帝中毒而死与东海王不无干系。如若诸王再群起而攻之,怕是要殃及池鱼。”
司马睿听得心惊肉跳,这殃及池鱼不就是说自己吗?
王导又道:“李雄率四川流民在成都建立成汉国,已是朝廷大患。你我相熟的匈奴人刘渊,也自称汉王,背叛造反了。东瀛公、并州刺史司马腾率军讨伐,却屡战屡败。如今刘渊已经占据山西大部,西可攻长安,南下便是夺洛阳,其势彪彪,乱象已成。”
王导、司马睿都与刘渊相熟。其是西汉时期匈奴首领冒顿单于之后,因冒顿单于曾娶西汉皇室之女,相约为兄弟,故改姓刘。作为魏晋的人质,和匈奴五部的其他人质长期在洛阳城西的宜阳县生活。刘渊作为匈奴贵族,自幼拜汉师、习汉文,非常聪慧。长大后其姿态魁梧,身高八尺四寸,臂长而善于射箭,体力超过一般人。胡须长三尺多,心口上有三根红色的毫毛,长三尺六寸,仪表相貌非常人。晋武帝因刘渊异质,想除掉其以绝后患,但最终没有下手。至惠帝时,奸相杨骏受贿,任命刘渊为建威将军、匈奴五部大都督,封爵为汉光乡侯,后因部人叛逃出塞又被免官。司马伦篡位让刘渊心生反意,正追随司马颖守在邺城的他秘密委派身边人呼延攸潜回宜阳,召集居住于此的五部人马和居于此的诸多胡人,以响应司马颖为名头欲趁机反叛。司马颖非常高兴,任命刘渊为北部单于,放虎归山。
听了王导这番分析,司马睿哀叹道:“大晋如今沦落到国将不国的地步,我司马家叱咤风云的兵将呢?谁能抵挡这些贼子啊?”
王导说道:“五部匈奴与鲜卑、乌丸之人,彪悍强劲,快捷如同风云,能是那么容易抵挡的吗?”
司马睿垂头丧气,无语以对。他太明白这十几年来司马家族在干什么,现在的样子完全是自作自受。王导能赶回来和自己说这些话,让他感到十分安慰。这分明是王导对自己的牵挂,也是对琅邪之地的牵挂。他觉得自己是选对了人,即使朝廷和司马越靠不住,至少还可以依靠琅邪王氏吧。
他少气无力地对王导说:“如今乱世,大难将至,本王资荫受封,骨肉单弱,如今全赖茂弘和王氏一门。你与本王堪称挚友,此以后便不分彼此、休戚与共如何?”
王导急匆匆跑回来,想听的就是这句话,但司马睿的直率让他担心被误解,赶忙俯身跪地给司马睿行礼,解释道:“琅邪王是王,尊卑有别,在下安敢与王爷不分彼此?既为王爷帐前司马,就该辅佐于王爷的鞍前马后,为王爷的事业、安危殚精竭虑。”
司马睿赶忙搀起王导,说:“内宅就不拘礼了。危难之时有阿龙为我思前想后,还有何彼此之分?”
王导,小字阿龙。司马睿如此一呼,顿时勾起两个人的发小情分。王导也被感动了,干脆不掖不藏地跟司马睿说起了来意:“变局已起,让王爷了解如今的局面,就是想找个退路。琅邪之地是王爷的封国,也是我琅邪王氏的祖地,如有来犯者,你我定当死守琅邪之地,与之拼个你死我活,至少落个守土有责的悲壮。转而再想,如贼人势大,我等以卵击石,岂不也愚蠢至极吗?我们不得不为后路着想。窃以为,如果能以退为进,图个更好地拓展也不是不可。”
说到这里,王导依照王旷对江东之地的分析,加入自己的见解,逐一向司马睿陈述。司马睿似有所动,吞吞吐吐地对王导说:“世弘前些日自丹阳流落至此,曾与我提及江东之事,也如茂弘所言。”
世弘是王旷的字。王旷和司马睿是姨表兄弟,从丹阳回洛阳途中,路过徐州曾在琅邪王府逗留。王旷的意思也是劝司马睿下江东发展,但当时司马睿对朝廷和司马越有所担忧。今天再说这个话题,司马睿说道:“按说都是我大晋土地,无可无不可,但东海王势大,会不会疑我二心,反攻于我,弄得我等流落无着?”
王导安抚他说:“只要你我心系一处,其他我找家兄铺排,肯定会弄成师出有名、水到渠成的美事。”
司马睿听王导搬出王衍,便不再顾忌司马越。却又瞻前顾后担心江东大族心怀异志,自己又调不动徐州兵马护驾,无异于飞蛾扑火。
王导看出司马睿的患得患失,直接说道:“既然我向王爷表明心迹,就必然有一番打算。王爷只需稳坐徐州,待我回京与家兄沟通,一切由我来铺排。前途即便有刀山火海,在下也会赴汤蹈火,我王氏兄弟也会前赴后继辅佐王爷。”
王导的一番话打消了司马睿的疑虑。
王导从徐州回到洛阳,先去见了王敦,然后一起去王衍府上。
王导给王敦说了见琅邪王的情况,说了想为琅邪王在江东谋一职位,好早为后路做铺垫。王敦对王导的想法很感兴趣,说:“你走了一步,家兄也走了一步。你回来了,就跟家兄说说,看如何一体盘算。”
王导不解,说:“我就来回这半月,家兄走了一步什么路数?”
王敦说:“家兄向东海王建议,委派文武兼备的人才出任地方长官。我获任青州刺史。王澄为荆州刺史。你沉稳谋深,家兄未动你,还让你守着祖地老营。”
王导暗自感叹,家兄的权势虽然比不上司马越,但也算能挥洒自如了!一下子能委任王家两个子弟为封疆大吏,足可见家兄在司马越眼中的分量,也显示出琅邪王氏在朝中的威望,这让王导不由自主地感到发乎内心的仗恃。
青州和荆州都是军事要地,且物产丰饶。青州据徐州东北,荆州据徐州东南,真若是五胡南下使洛阳不保,三地便可成一道防线。王导暗自揣摩,这莫非是家兄为确保退守江东事成而布局?家兄在朝权柄持重,想法和格局是自己不能比的。他也许想的是朝廷,而自己能操持的也就是琅邪王。他的大谋略下藏着自己的小谋略,即便不算是不谋而合,也可算是互不冲突。为琅邪王谋,也算是为自己谋,也算是为族兄和东海王谋,更是为琅邪王氏一族谋。想到这里,油然而生赳赳情怀。
见着王衍,行过常礼,按顺序坐定。王导将自己和琅邪王面见之事一五一十说了。王导说:“我等对刘渊都有了解,其心胸非比寻常,如今已经占据黄河以北的山西之地。如果匈奴兵马跃黄河,大晋之危局恐怕难解,洛阳绝对是形如齑粉。”
王衍说:“茂弘所言有些道理,但高估那些胡人了。自古以来,胡人进中原有之,但那是流寇之举,有几个能占据中原成就霸业的?闻所未闻呀。所以,大可不必骇乎,吓住了自家人。”
王衍这话一出口,让王导有了疑惑,原来家兄思谋的并非跟自己如出一辙,分明是另有打算。他不能当面直问,还是想把事儿往一块儿拧巴,于是固执地说:“兄长还是要有所提防,万一呢?我大晋已是今不如昔,诸家王爷前嫌难释,放眼观望如一盘散沙。如若刘渊大兵压境,诸家兵马割据一地,狼上狗不上的,必被匈奴分兵而破之,什么局面都可能出现。”
王导的话让王衍无以对答,活生生的现实就摆在面前。王衍叹息一声,背着手站到窗前看向窗外,作为丞相的他不能不感到沉重。他不是没有危机感,可局面不是一个人能掌控的。让琅邪王先下江东的事,即使皇上可以不做过多考虑,仅司马越就是迈不过去的坎儿。是先劝王导国事莫问,安心辅佐琅邪王,还是按王导的想法,去跟司马越做一番沟通?他拧着眉在房里踱来踱去,拿不定主意。
王导迫切地追着王衍说:“兄长,这不但事关司马氏的家国天下,更关系着咱们琅邪王氏的门望兴衰。您得拿定主意,率我等弟兄勠力为之,扬名显亲。”
王衍实在拿不定主意,又不愿在兄弟们面前显出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是个清谈高手,很会引导话题,颇擅避重就轻。只见他手捋长髯,凝重的面皮上渐渐现出一丝笑容,淡淡地对王导说:“茂弘,你只是站在这里说话。愚兄看似站在这里跟你说话,心却似是站在朝堂上。兄长不能说你用心太过,但你要给兄长些时日。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咱先走一步如何?”
王导有些发窘,但还是心里一喜,说:“早盼着兄长说这句话。”
王衍说:“你我先用心把徐州的军政事务把控住,再有所图,便是顺理成章。”
王导虽有失落,但王衍并没有将话说死,也只能先摁下话头,说:“一切听凭兄长。”
王敦、王澄要赴任,许多相好的官员来叙别,有些攀附的世家子弟更是天天登门。王导和王旷一干兄弟陪着迎来送往,等将二位送出洛阳城,眨眨眼已经是半月过去。
送走王敦、王澄,王导和王旷更觉无聊,相约坐着喝闷酒,便敞开心扉讨论如何说动司马越之事。
王导说:“世弘兄先动此念,我算是盲从,但心意已决。家兄虽然位高权重,亦不可事事都倚仗他。以我之见,兄长深得东海王信任,如果想谋成此事,必须您当面去说动东海王。”
王旷说:“我去说倒是无碍,怕只怕以我一己之力难说动东海王。不如约来你同事裴邵,一同去说司马越。”
王导拍着后脑,说:“我一心急,竟忘了裴邵。他乃是东海王的妻兄啊!”裴邵出自与琅邪王氏齐名的河东裴氏。司马越为了拉拢裴氏,娶裴邵的妹妹为妻,世人称裴妃。裴邵在琅邪王府任长史,地位高于王导,彼此相处十分融洽。
当即,二人坐上牛车,前往裴邵府。
洛阳街头,行人稀少。被张方烧毁的不少院落尚未修葺,烟熏火燎的痕迹历历在目。到了裴府,裴邵以为王导是来约自己前往任所,愁眉苦脸地指着院子里的一片狼藉骂张方。十数年来,年年城内有劫难,高门大户也已懒得修理门庭了。
三人坐进客房,闲扯一通天下大事,说到刘渊居心叵测,无不摇头叹息。王旷率先说明来意,说:“我从江东归来,观洛阳局势,心生一念。倒不如你我三人相随琅邪王南下江东,开一片天地,为晋家和东海王布局,以备不测。”
王导和裴邵名义上都是琅邪王府中人,又是司马睿的左膀右臂,王旷向他们提出此议,无不妥处,且更显恰切。
王导说:“世弘兄此念先说与我,但我不敢多想,就约来一起共议,请兄台定夺。”
裴邵憨厚,思量一番,道:“我可以去找东海王说,也可以说于裴妃,但不知道如何说。”
王导事先已经想好,张口就说:“汝南周氏周馥,任扬州都督,出镇寿春。寿春位于淮河南岸,寿春向北,可通过淮河对面的颍水联结中原腹地;向南,下合肥,入长江,可攻东南腹心,历来是南北交通的枢纽所在。东海王曾任其为宫廷禁军中领军,被其拒绝。如今弄成此等局面,万一有事,必不为东海王所用。如能遣琅邪王执掌江东,牵制周馥,可去一大患,为朝廷留一处回旋地。”
裴邵对王导的说辞不置可否,道:“如此掂量算是一说,可仅靠我去分量不足,能否由你家大司徒也说上一说,两下呼应才显得紧要。”
王导说:“见兄台一面,才敢去说。如若兄台都不支持,先给家兄说也没有把握。请放心,我等现在就去说,家兄知道兄台都应和了,肯定欣然去见东海王。”
裴邵说:“东海王整日忙得焦头烂额,我也不是去就能见。给几日时限,我给你回音。”
两下告别。王导和王旷坐上牛车后,王旷不解地问王导:“茂弘,你为何不告知裴邵已经给家兄说过?”
王导看着街面上晃过的行人,说:“兄长,我要是说已给家兄说过,裴邵肯定会认为我等是受家兄指使才来见他。家兄并无指使,何必让他多想?他去给东海王说,我等再怂恿家兄说,两下各用其力,也少猜忌。”
王旷似有所悟,笑着夸赞王导说:“俺家茂弘把谋略都能做得坦荡荡的,再大的事体不成都难!”
王导自嘲说:“我是擅于阳谋,不长于阴谋。如若不是心软,看兄长被叛贼驱逐折返洛阳,才不跳进你这阳谋里,奔来跑去为你出这一口恶气。”
王旷正色道:“茂弘,你小家子气了。别忘了咱肩头担的是家国天下。”瞟一眼,见王导像是在说笑,又满是得意地吹嘘,“你说,愚兄这个主意如何?一念出,既可救我琅邪王氏于颓势,又能为大晋多留一席之地立足,妙也不妙?”
王导说:“算是一着妙棋,可怎么说是救我琅邪王氏于颓势?”
王旷自负地说道:“我王家兄弟自太祖始,都是居朝中高位,自魏至今更是不俗。如今胡族强势,朝廷居危,我琅邪王氏与司马氏共命运,离颓势还远吗?”
王导说:“照此说也算勉强。怨司马家自乱阵脚啊!”
王旷说:“愚兄虽然在丹阳遭遇厄运,胸怀却丝毫不小。我琅邪王氏自叔祖至今,可曾有惊世之建树?不曾吧。如若我等有先见之明占据江东,救大晋于岌岌可危时,茂弘你想吧,这绝世之功,岂不是天下第一忠?其功至伟,堪比叔祖的天下第一孝和二叔祖的天下第一悌。”
王旷的话让王导瞬间受了感染,这是何等诱人的使命啊!他口中赞着王旷,暗地里也钦佩这个迂阔的世弘兄长,胸怀间竟揣着这等志向。想着这些,不由对着空旷的前路叹道:“叔祖啊,我琅邪王氏子弟受您的熏陶,都是有情怀之人啊!”
王旷自得地说道:“我王氏一门尽享恩荫,受皇家恩荫衣食无忧,还有何求?我等唯有尽心尽意襄助天下。”
王旷自从给王导放言要去见司马越,一连几天都守在司马越的府门前。他在牛车上搭起一件蓑衣,不惧日晒雨淋,还十分抢眼,活生生是要逼着司马越见面。如若是旁人,司马越几句话就打发了。可二人关系非比一般,越是一方回避着不想见面,另一方越是弄出非要一见的场面来。
一日,司马越下朝回府,在府门外下了牛车,带着随从走过来。远远就问:“世弘兄,天不热吗?你就不能安逸两天吗?”
自王旷从丹阳城回来,一直赋闲在家。司马越猜想他是来要官的,可手头没有适合的位置。
王旷说:“拜见东海王,小可不官不民,见您一趟着实是难啊!可否准我进府里一叙?”
司马越走过来抓住王旷的手说:“我要不带你进府,怕是满洛阳城都该骂我不亲故交了。”说着,拉了王旷一同走进府门。
司马越虽然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魏晋两朝是高门大姓与朝廷共天下,尤其是西晋,两厢更是相互依赖。所以,对王旷这样的世家子弟,司马越十分迁就和宽容。
王旷跟着司马越在王府坐定,不待司马越问此行的目的,就主动认起错来,说:“在下丹阳被逐,一败涂地,实有负朝廷重托,前来请罪。”
司马越摆摆手,说道:“世弘兄,你回来多久了?没有人拿你问罪吧?你我都是故交,有话请直言,不必拐弯抹角了。”
王旷说:“朝廷不问罪,我也知罪,请朝廷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可否?”
司马越皮笑肉不笑地说:“这话跟令兄说过吗?我可告诉你,丹阳新败,只宜赋闲,不宜草草改任新职。其他的话,你尽可说,我尽可听。”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
王旷被司马越说得小有失落,但一念即过,讪笑着说:“东海王多虑了。我王家素以维护朝纲为己任,旷绝不会为一己之私来求王爷。今日面见东海王,也是为天下大势而来,为大晋王朝而来。”
司马越觉得王旷说得正气满满,话语着实捅到了自己心窝里,赶忙端直身子,正色道:“世弘下一趟江东,必是有所感悟,有何治世良策?尽管说来。”
王旷坦然说道:“在下去江东数月,虽是殚精竭虑,但坎坷颇多。江东士族多,但都是缩头乌龟,不愿北上为官,也不敢出头替朝廷分忧,成了一群乌合之众。如此,才有陈敏之流的六品下才在江东不可一世,凌驾于高门大姓之上,藐视朝廷,反叛割据。江东如陈敏者多,狼子野心初露端倪的不乏其人。放任下去,不日就会有张敏、李敏、刘敏者,到时候将不可收拾。北方五胡南下,刘渊虎视眈眈,尽占河北之地。东海王可否想过,仅凭中原之地还能否存身?”
司马越点着头,说:“我与令兄也议过此事,只是一时没有决断。世弘能否说说你的看法?”
王旷说:“南北乱局已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等南北起反来袭,左右抵挡恐难支撑危局。以我之见,倒不如走一步先手棋。江东叛贼陈敏与高门大姓离骨离皮,势力孱弱,这是明眼人都看得清楚的。其他有反心者不敢群起效仿,也是有此担忧。朝廷如果居安思危,先行布局直入江东,便可一正压百邪,令其不敢轻举妄动。如能安置朝廷正朔一脉坐镇江东,一可去朝廷后顾之忧,二可为朝廷稳住钱粮之地,三嘛,就算是狡兔三窟,也算是为朝廷谋个退守之地。”
司马越听着频频点头,试探着问道:“如若真如你愿,哪家王爷可前往江东布局?”
王旷很是贴心地说道:“唯东海王马首是瞻者。”
司马越说:“话到要紧处,世弘直言快语之人也耍滑头。但说无过,大胆说来。”
王旷说:“我琅邪王家与东海王府是唇齿相依,当然要选东海王放心之人。您看琅邪王如何?”
一说琅邪王,司马越脑子里马上有了一幅图景。妻兄裴邵是王府长史,王导任司马,二人是司马睿的左膀右臂;王旷还是司马睿的姨表兄;司马睿又依附于自己。这样的联手好是好,但多疑的司马越还是没有当即点头,多年的乱局已经让他谁都不敢相信了。他思前想后地斟酌着,问道:“琅邪王势单力薄,怕是担不起此任吧?”
王旷说道:“我与裴公和茂弘兄弟愿襄助琅邪王。我王氏和裴氏相随,可扬我等一品高门之门望,也可给朝廷提早布下回转自如之局面。”
自从王旷见过司马越,王导、王旷都有几分兴奋,两人见天谋划着南下江东后的铺排。王导跟裴邵也是数次见面。但眨眨眼就到了秋日,还是没有一点儿消息。王导再去找裴邵,这裴邵留下一封手书,言道:话已说,只是言语粗浅,不能达意,至今无果。竟自前往徐州琅邪王府任上去了。
王导感到这是一脚踢在了砖墙上。王导、王旷去找族兄王衍,一边一个拽着胳膊袖子求告。王衍的态度更是稀松拔凉,说道:“我知道二位弟弟用心,想振兴家声建功立业,只是不可操之过急。”
王旷说:“我已经面见司徒公,啥都说了个清清楚楚,为何不见下文?”
王衍说:“你倒是去说了,可司徒公不问,我怎好张口提说?”
王导说:“家兄倒是可以一说。世弘都去说了,家兄装作不知,司徒公会作何想?”
王衍说:“也不背你们了,我跟司徒公早有布局。青州、荆州在我王家手上,徐州之地左连青州,右连荆州,由司徒公的妻兄裴盾任刺史。即使万不得已,退守东海,南霸江东,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何患之有?”
王导、王旷有些尴尬,家兄与东海王也有布局,只是在他们的大局中二人的位置可有可无罢了。
出了王衍府门,王旷说:“如此看来,我就是个小角色。官也弄丢了,更被人看得不成了样子。”
王导心有不甘,拿心中的想法相比家兄与东海王的布局,自认为他们就是老套子罢了。将来也是如东海王这几年的策略,出来回去,几起几落,毫无大志向可言。王导安慰沮丧的王旷说:“你我是找错了人,还是找对了人?驴替马谋,实际是我们二人错了。咱就等他们愧悔之时的悔不当初吧。”
王旷说:“我们两个这场奔波算是闲磨鞋底了?”
王导叹道:“人微言轻啊,想谋未必能谋。”心里却在愤愤不平:布天下大局怎么能没有我呢?
一连几日,王导心情都不好。用过饭就茫然地在洛阳城里的街巷转悠。他恋恋不舍这里,回忆着在这里的过往,内心憋的满满都是志向难酬的惆怅。
这日,王导不知不觉间走到石崇当年所建的梓泽。望着石崇死后日渐荒凉的金谷园景,楼台亭阁茂树尚在,池沼碧波修竹却都失色,整座花园缺少了天宫琼宇之旖旎,更无人间仙境之鲜活。想起曾和族兄王敦受石崇之邀来这里做客,赏笙歌曼舞,饮琼浆玉液,犹如回到往昔梦里一般。
石崇聪明,不但有才气,还有任侠之气,但行为多有不检点。常邀请文人骚客和士族子弟来金谷园中饮酒,常客是被称为“金谷二十四友”的一干文人。这二十四人中,最有名的当属古今第一美男潘安、“闻鸡起舞枕戈待旦”的刘琨、“洛阳纸贵”的左思,还有“潘江陆海”的陆机和“东南之宝”的陆云两兄弟。石崇是这二十四人中坐庄的。可想而知在西晋时期,这都是何等人物?潘安出身儒学世家,年少时即入洛阳太学,二十余岁顺利入仕,乃魏晋文学名士。世人赞誉他人爱用“才如子建,貌比潘安”等词汇,据说潘安不敢在洛阳大街上露面,因为围着看他的女人能把街道塞满。不但年轻女子喜欢潘安,连老妇人都为之着迷,喜欢得往他的牛车里扔水果,将驾车都丢满了。刘琨乃西汉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在朝为官,擅音律,以文名世,曾留下“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的绝唱。左思虽然貌丑口讷,但出身齐国贵族,妹妹左棻以才华过人被晋武帝司马炎纳为贵人,其兄妹文名之大,从《三都赋》这冠世名篇就能看出来。陆机、陆云是孙吴丞相陆逊的孙子。陆机初到洛阳,一番流连想写《三都赋》。听说左思也在写《三都赋》,对弟弟陆云说:“一个粗鄙之人想写《三都赋》,等他写成之后,我将用它来封盖酒瓮。”谁知道他一见到左思的《三都赋》,就搁笔不写了。金谷二十四友无不出身显赫、才情恣意,石崇著名的《金谷诗序》,即是为众人的诗歌合集撰写的序言。
洛阳天子县,金谷石崇乡。王导至此,往事历历在目,当年自己曾为座上宾,怎不生万千感慨呢?
当年金谷园中的宴饮如常年流水。石崇惯于劝酒,而且劝得很霸气。一次,王导、王敦受邀做客金谷园。石崇让侍女一人侍奉一个客人,捧着酒坐在客人身边劝酒。石崇有个规矩,如果侍女劝不下去一觚酒,就杀掉这个侍女。王导不善饮酒,又知道石崇这个毛病,所以尽力和石崇谈诗文,回避喝酒。可石崇不惯着王导的狡黠,一觚一觚地劝。王导怎忍心看着貌美如花的女子,前一刻活生生且娇滴滴,却因自己不愿饮酒,一转眼就血淋淋地身首异处呢?所以,只能难受地强喝。
这样的喝酒真如遭罪,王导不多时就喝得酩酊大醉。
王敦脾气大,都是世家子弟,谁在意谁呀?他不惯着石崇这个怪毛病,想喝就喝,不想喝,劝也不喝。一觚没有劝下,石崇笑呵呵地杀了一个侍女;换一个侍女再劝,王敦还是不喝,侍女又被杀掉。石崇还令人把被杀侍女的尸体抬上来给王敦看,王敦面不改色,没事人一般,不愿喝依然不喝。一连三杀,王敦忍受不了而拂袖离去。
回去的路上,喝醉的王导埋怨王敦,说:“您怎么能忍心不喝呢?”
王敦满不在乎,回答王导说:“他杀自家人,与我们何干?”
想起以前金谷园中每日的荒唐,王导打了个寒战。他想不明白这与如今天下何干,但隐隐觉得还是有些关联,乐极生悲的人事应该与天下大势有些因果。他悲这里的前日繁华,叹那些明日黄花,更感伤眼前这座还能走来走去的洛阳城,其繁华威仪已经不见,尽显颓废且满目疮痍。这里的人,曾经穷奢极侈、淫逸放恣、醉生梦死;这座城,曾经人物丰茂、富丽堂皇、睥睨天下,可如今再无好模样。
王导觉得不该在这洛阳城中流连,他想尽快回到徐州去,守着自己的琅邪郡,伴着那个琅邪王。假使天下突发变局,说不定就能走出新天地,强似在这里望着宫阙求涎水。
决定了要离开洛阳,王导先去王衍府邸告别。王衍看他情绪不高,劝他学会沉稳,静观其变。这一点倒是和王导的想法一样。王导看着王衍的亲切举止,即将灭掉的念头又燃起一点儿火星子。他平静地看着风姿伟岸的王衍说:“家兄,但凡有一点变故,都不可不想想琅邪郡,那儿是祖地,但不是我等退守之地。大雁飞久了,还能回老巢吗?老巢是生地,却不是翱翔之地。”
王衍含蓄地笑着,送王导朝外走。临别时,王衍拉着王导十分亲近地说:“茂弘,有机会,我一定会为你争功讨封。我知道,以你之能,当一个王府的家臣,有些委屈了。”
王导不置可否,但内心一下子泛起了对王衍的厌恶。你以后还能站在朝堂上发号施令吗?还以为这是繁华盛世啊!天下快要分崩离析了,这时候还操着这样的情态,是哄我还是羞辱我?看似贵为丞相,不也是司马越的家臣吗?
连续两天,王导一家挨着一家告别。他把最后一站放在裴邵家,同在琅邪王府做事,可能需要帮助捎带些书信或物件。
那日,王导走近裴府,就看到一驾华车停在府门前,猜想是裴妃过府来了。王导跟裴妃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旧事,藏在心里一直不敢示人。当年,王导跟着王敦来裴府和裴氏兄弟吃酒。那时裴妃正值及笄之年、情窦初开时。王导不胜酒力,躲出门在廊下转悠,无意间转进了后园子。裴妃正坐在后园子的秋千上痴痴地发呆,没有发现王导进来。两人四目相对,都惊住了。只见裴妃鬓发低垂,斜插碧玉瓒凤钗,乌发如漆,肌肤如玉,美目流盼,碧绿的翠烟衫,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娇媚无骨,入艳三分。王导被迷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仗着几分酒胆,上前施一礼,自我介绍道:“小可乃琅邪王氏子弟,名导字茂弘。不意冲撞女公子,还望见谅。”
裴妃慌乱中草草回了一礼,犹如受惊的小兔子,掂起裙裾跑出了园子。王导看着裴妃的背影,一下子勾起了情思,坐在裴妃刚刚坐过的秋千上,痴痴迷迷地坐了半晌。
自此,王导开始打着找裴邵玩耍的幌子,见天鬼使神差地往裴府跑。一个人来来往往有些拘谨,就拉扯上司马睿做伴一起来玩。来得多了,总能撞上裴妃,两人都腼腆着脸,羞涩中相互感受着两颗心里的期期艾艾。后来,裴妃也大着胆到裴邵的院子里玩。裴邵夫妻便被分作两下:裴邵在外陪着王导和司马睿,夫人躲在房里陪女公子。不知道别人能否看出来,王导和裴妃皆心知肚明,他们已然是一对儿怀春男女。哪怕是偶然四目相对,双瞳剪水、顾盼流萤的裴妃都能让王导心醉。回到家里寝食难安,日思夜想要把心仪的裴妃娶进家门。
只可惜此时的裴妃正在议亲,对象并不是他。东海王司马越势力越来越大,听闻裴氏女貌美德贤,派人送来厚礼要纳其为王妃。王导在这样的丝丝缠缠中纠结着,却无从下手。他不敢指望家里人会为他出面向裴府议亲,哪能明知前有东海王而强为之?盼着裴府拒绝司马越,或者是眼前的裴氏女断发不嫁司马越。但一切都是他一己所愿,眼睁睁地看着裴氏女成了裴妃。
司马睿早已看出王导的心思,只是无法援手也无以援手。暗地里劝王导说:“大丈夫生在天地间,只患功名不立,何患无妻?”为了不惹出是是非非,司马睿亲自出面提亲,将琅邪王府司马曹绍的女儿曹淑许配给王导。王导后来到司马越帐前做参军,有了裴妃这回事,也不待见看司马越那张脸。所以,当司马睿要王导当琅邪王府司马,王导当即就应下了。和裴邵等混在一处,还有丈人曹绍做同事,自有畅快和担待处。
此时,王导迟疑着是不是进去,若明日再来就要耽误行期。他问门官:“是不是太傅和裴妃过府来了?”
门官指着清净的门前,说道:“太傅过来,能不带护卫吗?是裴妃来了,跟夫人说话。”
王导思忖片刻,拉过门官附在耳边说:“进去跟夫人禀一声,就说是琅邪王府王司马要回往徐州任所,过府前来拜望夫人。问可否有捎给你家爷的东西……”
门官有些不情愿跑这一趟,说:“你常来常往之地,进去不就行了,何必指使俺去跑一趟冤枉腿?”
王导沉起脸,说:“裴长史不在府中,裴妃又在,我贸然闯去不失规矩吗?你这夯货,就照我说的去传,传错一字饶不了你。”
门官嘻嘻笑着,去了。王导背着手在门前踱步,很意外在这里能碰到裴妃,心里的意念突然就活起来。他想趁着这个机会能跟裴妃见一面,说一说自己的想法,死马当作活马医。她要是念及前番情分,万一就说成了呢?心里斟酌着该怎么向裴妃张口,眼巴巴等着门官回话,担心万一门官传出不便见的话,自己错过了裴妃。
门官匆匆跑回来,招手让他进去。他掸着袍子前襟,挺了挺身子,慢慢地迈着方步进了府门。
见了裴邵夫人,先见礼,又给偏身坐着的裴妃见礼,念诵道:“祝王妃凤体安康无恙!”
裴妃问道:“跟我兄长在琅邪王府可好?”
王导说:“有琅邪王垂顾,我与裴长史情同手足,无话不谈。”
裴妃说道:“知道你们无话不谈,在京里整日凑在一起,去了任所更无拘束,还不得日夜在一起?”
王导说:“那倒也是,任上军情民事,无不需要日夜操劳。我与长史辅佐琅邪王,不敢有半点儿懈怠。”
王导口中说着话,心里打着转转,盘算着如何抓住这次机会,游说裴妃心甘情愿为自己使力,还不使多疑的司马越起疑。
裴妃倒是问了起来,说:“前次我家兄长言讲,说王司马有话转托。兄长失急慌忙,也没说清楚,不知道王司马是何意思?”
王导不用兜圈子了,索性坦然一笑,说道:“小可也是为东海王谋,为我裴、王两家和京城高门谋。徐州乃东海王和琅邪王基业之地,也是我王家祖地,你长兄任刺史,次兄任长史,琅邪王为平东将军兼徐州诸军事,不可谓不牢固。但话说回来,如今东海王虽然在朝廷一言九鼎,可各家王爷嫌隙巨大,相互攻讦,一时难以同仇敌忾。京城之外数十里的大河以北,就是胡族人的快马弯刀,如若一时战起,京城随时岌岌可危。到那时,即使可以退守琅邪和东海封地,大江之南却不属于东海王,很难成为支撑。再有乱起,南北尽失,即使固守,也难免进退失据。依我意,由你家长兄守徐州,遣琅邪王任职江东,裴长史和我等一众左右辅佐琅邪王,稳居东海至江东半壁江山。即使京城有闪失,东海王也能有纵横之地,我高门大姓也有了转圜之地。”
裴妃听了王导这番说辞,颇感有理,埋怨裴邵道:“家兄草草一说,我也是草草一听。如今听王司马鞭辟入里地讲,倒觉得迫在眉睫了。天下大乱不是小事,东海王也是寝食难安,有你这等居安思危之臣,难得啊。”
王导赶忙行叩拜礼,说:“谢王妃赏识,但求王妃转告东海王,这样的事情宜早不宜迟。据家兄王旷说,贪图江东者大有人在,如若因迟疑而让他人得手,东海王便无优势可言。”
裴妃点点头,说道:“王司马放心,我会尽力为之。大丈夫之志尽在天地间,我岂能让你灰心?”
裴妃的话让王导很受用,心中暗暗追念往昔那份情分。王导知道,比起琅邪王家,东海王和裴氏一族的相互依赖更深。裴盾出任徐州刺史,裴邵出任琅邪王府长史,明眼人都能看出,司马越不仅利用裴家节制琅邪王,还将自己的封地委托给了裴家。所以,裴妃在司马越的心里很重要,她的话在司马越面前是能起作用的。
那日和裴家告别后,王导没有在第二天启程,而是躲在家里等消息。他打发随从找来王旷,将自己和裴妃见面的情形一五一十说给王旷,说:“兄长啊,估计这事儿要成。我不便露面,你得打探着消息,一有准信儿,跟我一起去往徐州如何?”
王旷正茫然,听说有这样峰回路转的好事,拍着手欣喜若狂,说:“茂弘,如若事成,你我兄弟就算走上正途了。在这京城我住得憋屈,不如待我回去收拾一番,带着家眷一起回祖地。”
王导的夫人曹淑是女中豪杰,说道:“如此甚好,反正也不想再回这洛阳城,要走就全走。”
兄弟俩一扫多日的不畅快,暗中做着准备。不几日,果然有了好消息:王旷从王衍处打探到,朝廷已经任琅邪王为安东将军、都督扬州江南诸军事,镇建邺。前往传达旨意的黄门官,已经快马加鞭在往徐州的路上。
王旷、王导赶紧将各自的家眷送出城外,由家兵护卫着先行,二人反身骑马回城中跟王衍告别。一直等到午间,王衍才满身大汗地回来,进门就嚷嚷着要去后园子里冲凉。此时正值五月,王导、王旷也是热得汗流浃背,干脆陪他一道去了园子里。弟兄三人不用避讳,袒胸露腹一起泡在水池子里,洗得畅快,聊得尽兴。
王衍一改先前态度,将王导的思路夸赞一番,说:“茂弘有远见,如此一来,青州、徐州、荆州就像是一道屏障,江东之地尽在我王家和东海王之手。拜托兄弟们,好好辅佐琅邪王,弄出一番新天地来。”
王导也很兴奋,说:“京城,时时处处都仰仗兄长。我等去往江东,朝中事还需兄长多转圜。”
王衍说:“裴邵乃东海王妻兄,你们是我兄弟,还能不放心吗?除非是天大的事,其他的尽可以自我裁量。”
王导说:“还有一事,要请兄长定夺。”
王衍说:“请讲。”
王导受了怂恿,干脆和盘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琅邪郡靠近河北,刘渊的匈奴兵时常南下骚扰,加之北方叛乱迭起,一有风吹草动,民心不安。琅邪王如果带走封地的属民赴任,我想也带上族人,到江东再辟出一个家园来。”
王衍吃了一惊,没想到王导要带着全族人去往江东。他问道:“你们去赴任,怎可把一族人都迁往江东?你们这哪里是去当官,分明是舍下祖地另迁新宅嘛。琅邪郡的田亩庄园不要了吗?琅邪王氏的门楣不要了吗?”
王导说:“兄长莫急,听我细细说。既然要为东海王和我琅邪王氏谋一处退居之地,仅靠我等前往职所,等于说是水上漂萍,有牵挂但难有牢靠根基。如若胡人不过大河,琅邪郡祖地还是我琅邪王氏的;如若胡人侵过大河,入犯我琅邪郡,我琅邪王氏一族想退居,还来得及吗?我想的是带着部分族人去往江东,琅邪郡祖地仍留有族人。胡人不过大河,欣喜我祖地安然。即使祖地不安然了,江东之地还有我琅邪王氏的家园,可庇护族人于乱世安身立命。”
王衍捋着胡须,面无表情,像是被王导的大胆考量震撼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王旷插言:“别说我琅邪郡会受危困,刘渊在河北打得遍地开花,洛阳城保不保得住都是两说。我等先去江东布局,也许有一日朝廷要迁都江东。咱们这一个棋眼盘活了一盘大棋。”
王衍思来想去,没有更高明的办法。他让王敦、王澄出镇一方,也有防范匈奴兵南侵的考量,但他想到的是退守,而没有想到族人该退居哪里。王导的话让他的心里有几分开放,退守一方是战,退居一方是经营,是为了长远计。
王衍感到了眼前这个兄弟的不一般,是运筹帷幄之人。王衍突然间面色晴朗起来,笑着对王导温和地说:“茂弘,我是站在天上看天下,你是站在天下看天下,你看得比我实在。族人不可尽去江东,不能顾此失彼,惹天下人笑话。要留下照看祖业的,如此才能两地相望,彼此照应。”
王衍一番话说完,王导彻底放了心。他心中的一盘大棋在一瞬间活起来,似乎看到了模模糊糊的一片旺盛。
弟兄三人草草用过饭,王导、王旷告辞出门。打马出城东门后,虽然艳阳似火,二人依然兴奋不已,高声大气地说说笑笑。出大谷关,沿着前往汝州、许昌的官道一路南下,两人志得意满地打马狂追前路上的家眷。
王导、王旷带着家眷,几辆牛车缓缓而行,走了三天才到许昌地界。如此走下去,要十天半月才能赶到徐州下邳城。万一遇上阴雨天气,怕是耗时更久。晚间宿在驿馆,心急火燎的王导跟王旷商量,不如自己单骑独行先走一步。他说:“裴盾经营徐州,不知道我南下江东之意图;裴邵安于现状,也无意江东。琅邪王已获任,而我迟迟不到任所,怕他耳根软,被裴氏兄弟左右而横生枝节。”
王旷觉得王导不是多虑。他知道自己这个王爷表弟是瞻前顾后之人,在路上如此耽搁下去,实在让人心生忐忑。裴氏兄弟对南下江东态度不可知,朝廷的任命到了徐州,司马睿大概会六神无主,产生胆怯、迷茫等情绪。如若裴氏兄弟参言说了别的,将来就要多费口舌了。
两人商定后,次日天明,王导便带着一个随从骑快马先行一步,留下王旷率家兵护着家眷在后行进。王导一路快马加鞭,马不停蹄,人不离鞍,三日后便到了徐州下邳城任所。
王导稍作梳洗就赶去琅邪王府,果然见司马睿和裴邵正愁眉不展地坐着,肯定是在商议什么事情。王导进门先行拜礼,祝贺琅邪王获任安东将军。司马睿拉着他坐下,指着裴邵说:“我和长史快愁死了,就等你来拿主意。徐州之兵不能分,我们该如何去建邺?总不能携家带口地连个护卫都没有吧?”
王导不敢贸然开口,想听听裴邵的想法。裴邵倒也实在,说道:“河北之地已是危局,江东也是乱糟糟。即使去到建邺,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也只是个摆设。倒不如安守徐州,不带家眷人口赴任,该去应卯时去应个卯,去也去得,回也回得,静观时局变化再定行动。”
王导问:“这可是裴刺史的主张?”
裴邵说:“是我家兄长之意。”
王导看向司马睿,问道:“敢问安东将军,您又作何打算?”
司马睿扇着蒲扇说:“先是司马说一套,如今长史又说一套,本王全凭你二人辅佐,我有打算也弄得没打算了。”
王导委婉地说:“上命不可违。”像是给司马睿提醒,又软软地否决了裴邵的说法,“如若建邺去也去得,回也回得,安守徐州,那督扬州江南诸军事的安东将军形同虚设,江东之地必是鞭长莫及,东海王和裴妃的用心就白费了。”
裴邵有些意外,问王导:“东海王和裴妃如何看待此事?”
王导不遮不掩地说:“上次请托长史给东海王进言,可惜长史见裴妃时只说了大概。那日我去你府告别,问嫂夫人可否有书信捎带给你。巧遇裴妃在你府上走亲,就召我过去问话。我便将心中所思所谋和盘托出。裴妃和东海王都是登高望远之人,看出江东之地的价值,才肯用此策。且裴妃知道东海王看重琅邪王,又有裴氏和我王氏辅佐,将江东当作将来倚重之地。尚不待我出京,已闻知东海王为琅邪王请旨任安东将军。卑职不敢在京城多留,星夜兼程赶回来。知道安东将军要开府建衙,正是用人之际。族兄王旷对江东之地甚是了解,便将他召来效力。他与家眷随后就到。”
明明是王家兄弟在奔走,可王导说来说去竟都成了裴家的事儿。裴邵本来想要推诿,如此便不好再说安守徐州的话。但他想到自己也要一起到建邺去,便主动邀王导同去刺史衙门见其长兄裴盾,想分一些兵备军马带去建邺。
裴盾是胸无大志之人,见到王导颇有几分抵触。话里话外埋怨王氏子弟,疑心琅邪王的任职是司徒公王衍使了手脚,想把裴家和琅邪王排挤出徐州,以便王氏独占琅邪之地。
王导也不辩解,待他一通牢骚过后,心平气和地讲述了前后事体,说:“此事不可冤枉我家兄长,是族兄王旷与东海王私交甚密,先说于东海王。裴妃又为此事问起,在下才如是说了前后利害。虽然事关我王家,但我王氏满门决计护持琅邪王一同南迁。这分明是让出琅邪郡,怎么能说是排挤裴家?眼下,在朝中运筹的是东海王,他也是为自己拓展腾挪之地,实际下江东还是为了他更关切的徐州。胡人南下,直击徐州,二王之封地必将生灵涂炭。东海王也知道,取江东是为自己留下退路。此时不盘算,事到临头必悔之晚矣!”
裴盾听王导说起东海王和裴妃,面上就有了几分安然,但还是捻着胡须一脸正色。待王导说清楚去留,知道是屈说了王家。反正都是为了东海王,心里踏实了许多,才现出和顺的笑脸。他故作不解地问王导:“你王家真要随同琅邪王吗?是只带上家眷,还是满门南迁呢?”
为了彻底打消裴盾的疑虑,王导轩然表态说:“如若琅邪王赴任建邺,你裴氏可安守徐州,我琅邪王氏族人情愿舍弃祖地,携家带口随往江东鼎力相助,不落裴公口实。如今时局乱象丛生,已由不得你我两家相互猜忌。既然东海王有此安排,那就是裴、王两族与两家王爷捆绑在了一起,休戚与共,荣辱同担。”
话说到这份儿上,裴盾的小肚鸡肠已失了体面。世家子弟讲究的是为人阔达、潇洒放逸,标榜有高士之度。面红耳赤的裴盾朝着王导拱拱手,说道:“你我世家通好,如今更是唇齿相依。既有旨意遣琅邪王南下,王氏诸贤又甘愿前往辅佐,所需的兵备军马、吃喝用度,开列出来,我将鼎力相助。”
魏晋时期,门阀兴盛,尤其是晋朝司马家,封王众多,世家大族各有倚属。琅邪王司马睿的封国在琅邪郡,似乎琅邪王氏倚仗的是琅邪王,但谁都知道琅邪王却需要依靠琅邪王氏。
司马睿十五岁时继承父亲的琅邪王爵,封国即琅邪王氏祖籍所在的琅邪郡。名义上这是他的衣食之地,实际是琅邪王氏在代他管理。他的封国本就小得可怜,封国内又都是诸姓世家大族的庄园,名义上是琅邪王,实际早被世家大族给架空,世家大族的门头都比他的王府大。所以,他不能像其他王爷能养军队,听起来也有行军司马这个属衙,却是百十个王府兵撑起的空架子,主要依赖世家大族的部曲为其看家护院。
自司马睿世袭王位,他很少进琅邪郡。因为贪恋京都繁华,他赖在洛阳不想进封国。从皇上手中谋了个散骑常侍的闲差,干脆将封国留给琅邪王氏维持。所谓散骑常侍,“入则规谏过失,出则骑马散从”,是跟在皇帝身后凑数的闲人,远不如随侍皇上左右的王旷的侍中有面子。谁都知道,这是一帮无所事事吃闲饭的皇族贵胄。他随在皇帝身后凑数,一凑就是十几年。直到被抓进邺城当了俘虏,差点儿丢了性命,这时的他吃闲饭已经吃到了快三十岁。
不经一事不长心。经此一劫,惊恐万状的司马睿被吓破了胆,携家带口逃到琅邪,此时哪还有半点儿王者风采?一家人惶惶如丧家之犬。初明事理的他抓住王导,就是准备躲在琅邪王氏的羽翼下苟且偷安的,谈不上什么大志矣。
说有大志,毋宁说是被王导煽动起来的惶惶然。端王家的碗吃王家的饭,总有当客的感觉,还是无所求无所去的客。他很明白王旷、王导想干什么,那是自己干不了也不敢干的,但他不想冷了王导的心,也有一丝随波逐浪占便宜的冲动。所以只想当个小推车,任由王导推着走。他也有投机之心,反正是在乱中求胜,又无须粉身碎骨,言听计从由着去,说不定就弄出了一番新天地来。他知道,王导所做的一切,对当下的自己来讲,已经没有亏不亏之说。乞得一块馍,哪还能计较好吃不好吃,顶饥就行。
王导拉着裴邵回到王府,准备与司马睿商量眼前事宜的时候,进正厅看到的是一桌子酒菜。司马睿坐在正中,参军林禄陪坐一旁,好像正在等谁。两人刚一跨进正厅,司马睿就示意请坐。
裴邵问:“王爷可是请了人?谁呀?”
司马睿笑呵呵地说道:“等你们两位呀。有来有回,去刺史府衙半日,我想着是该来了,所以备酒以待。”
王导说:“要知道王爷以酒食相待,咋也等明日再来,我是三觚酒下肚就成一条虫了。”说着,屁股已经坐在椅子上,且从袍袖中取出一卷文书放在桌边。
司马睿说:“茂弘不善饮,可以多吃肉;道期不能不饮,酒菜已经摆好,本王令出必行。”说着,示意林禄斟酒。
王导和裴邵嘻嘻哈哈应承着,端起觚相互示敬,一饮而尽。一连饮下三觚,王导撤开自己的酒具,说:“再饮下去我就醺醺然了,就要耽误正经事了。”说着,他将带来的文书推给司马睿看,“这是南下所需军备兵马和随众、钱粮逐项造册的清单。王爷您看还少些什么,我再做添补。然后报于刺史府衙,给予统筹备办。”
司马睿打开文书,认真地看了一遍,问道:“道期可看过?”
裴邵夹着一块肉,说:“我跟茂弘已斟酌过了。”
司马睿顺手把文书推给王导,笑呵呵地说:“茂弘还收着,明日就报于刺史。既是你二人斟酌过,必无大碍,我只管享受现成的。”说着端起一觚酒,要林禄给王导和裴邵敬酒。
四人饮至夜阑,司马睿拉着王导出厅小溺,悄声对王导说:“我看不如刺史看,除了这臊水,我两手空空啊。”
王导说:“您说只管享受现成的,那就由着我和道期操持。乘船而渡,我跟道期是船艄,您就是那坐船人,但求风平浪静好风景。”
王导和裴邵将文书送到裴盾案头,裴盾似乎很畅快,逐一点着头应允。随众是王导应承的王氏子弟和门人,当然无须裴盾萦心,却单将兵马挑出来,摆着头不肯承诺,说:“胡人已有小股兵马跨过大河,大兵压境的事说来就来,真到急时徐州也是兵少将寡。别说三千兵马,就是一千也派不出。请琅邪王另想办法。”
南下建邺有数百里之遥,还有大江阻隔,无兵马贴身护持,仅靠王府兵保护拖儿带女的家眷、门人、僮客,不说面临凶险,也是如乞丐般惶惶不可终日。如此打发,怎像是琅邪王赴任?又怎能被江南的世家大族尊重?
裴邵为兄长的刻薄而羞愧,可他又不敢反驳,只能垂头丧气地跟着王导回报司马睿。司马睿颇感意外,自己毕竟曾是平东将军、监徐州诸军事。如今任了安东将军、都督扬州江南诸军事,难道带不走一兵一卒吗?只好求着裴邵再去游说裴盾。
一连几日,裴邵进退两难,既无法说动裴盾,又无从给司马睿交代,只能对着王导愁眉不展地唉声叹气,埋怨道:“我家兄长也是执拗,我都说了只要一千兵马。一千兵马对徐州防御能起多大作用?对琅邪王赴任却是撑起门面的大事。可兄长言称,叛军石勒与兖州刺史苟晞等相持于平原、阳平间难分胜负,东海王正进兵官渡支援苟晞。而青、徐二州地界又有贼寇王弥作乱,实在无法分兵。”
王导表面上陪着他长吁短叹,内心却在盘算:裴盾的小气未必不是好事。如若裴盾派徐州兵马随去,裴邵在琅邪王面前将更为持重。倒不如去青州找王敦分兵南下,即使司马越察知也无所谓。徐州衙署不借兵马,难道青州也能不借吗?王家执掌的兵马用来保护王氏族人,于情于理皆名正言顺。
想到此,王导安慰裴邵说:“裴刺史不肯借兵,一定有其难处。实在不行,那就另想办法。我家族兄王敦跟琅邪王也交好多年,不妨请王爷修书一封前去求借,说不定还真能成。”
裴邵问:“如若你族兄也如我兄长一般,如何是好?”
王导说:“族兄王旷这几日会带着家眷到徐州,让他去游说族兄王敦,应该有所获。试想,陪琅邪王南下的多是我王氏族人,他总得念族亲之情吧?”
裴邵觉得王导主动把难题揽了过去,不但解了自己的困,还在无路可走中有了一条变通的新路径,于是十分欣喜,说:“跟茂弘共事,让人感觉踏实、舒畅,真想长此以往相处下去呀。”
二人把打算跟司马睿一说,司马睿赞不绝口,更觉得王导可依可靠。如果王敦能派兵马随去江东,不便说出口的话是更少受司马越拿捏。所以,他当即让裴邵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书信,加盖自己的琅邪王印,还附上一份礼单,指示王导尽快去办。
王导不敢离开下邳,生怕裴盾生出什么变故。和裴邵一趟趟来往于刺史府衙,催着裴盾置办兵备、钱粮;还要安排在徐州各衙署的王氏子弟,动员在琅邪祖地的王氏族人处置祖产老业,一起去往江东。
王旷进下邳后,马不停蹄就转往青州借兵。裴邵带着属官和府兵打前站,先期出发前往建邺。借着这当儿,王导陪着司马睿去了琅邪封国。王导和司马睿私下计议,要带走琅邪国属下的一千多户子民。这里是琅邪王司马睿的衣食之地,子民如琅邪王府的家奴私产,随着司马睿南迁本无什么可说,但王导还是担心人数众多会引人注目。
王导和司马睿一到封国,就有千户长带着十几个百户长恭候。且已备上了刀械,言称要组成家兵随家主走。庄稼地里还绿油油的,知道将要离家舍土的男女老少皆神色凝重,狠下心忙着收割尚未成熟的青稞。千户长告诉司马睿,粮食都从仓储里收拾利亮,地里的收成算是折损完了,但青稞要带上充作牛马的草料。按王爷的吩咐,除了地上的草和带不走的房舍,各家各户都做好了迁移的准备。
司马睿流泪了,他在这片土地上走动多次,日常的鸡鸭鱼肉等食材,无不取自这片土地。他茫然地指着眼前,说道:“牛马、农具、家畜,全都带上,到了南方还要种地,种更多的地;还要过日子,过更好的日子;子民,还是我的子民!”
多位老人围过来,抹着眼泪呼应着司马睿。这是他们数代人摸爬滚打的热土,早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气息、寒暑、水土和人情世故。这里埋葬着自家的先人,这里孕育着他们的希望,他们有着难以言说的无奈、不忍和不舍。故土难离呀,流离失所是他们内心的担忧,背井离乡是眼下的惆怅,谁不为黑黢黢的前路黯然神伤?
王导说:“王爷是带我们去过没有兵荒马乱的好日子,琅邪国的千余户子民呀,出了门就是千余户的琅邪兵。琅邪王迁任建邺,我等追随王爷同去,那建邺就是我们新的琅邪国。那里地面更大,日子更富足,王爷的赏赐也更丰厚。”
王导知道,这时候,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相当重要。
王导把千户长、百户长召到一边,说王爷请人看了天象,选定吉日良辰,琅邪王于七月十一日出下邳,顺泗水往南不足百里至淮水。琅邪国子民应于前三日起身,无须去下邳城,直接赶到泗水与淮水相交处汇合,有军兵在岸边接应。
王旷去往青州将近月余,与族弟王舒和青州参军涂钦带着一千兵马赶回下邳。虽然一千兵马有点儿不尽如人意,司马睿还是很高兴,这是他第一次拥有听命于自己的军队。
王导和王旷、王舒三人一路回了琅邪郡,在琅邪王氏的庄园与理事的族亲们见面。王导不掖不藏地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将王衍的意图不折不扣地说给族亲。琅邪王氏的族亲无不关注朝中大事,哪一家还没有个戴官帽的?都知道天下大乱了,为家族计,也要谋能安家落脚的新天地。所以,无须王导多做解释,都纷纷表示,一家分两半,去留两情愿,各自回家协商自处。
王导有几分忐忑,这么大的家园祖业,走的人前程两茫茫,留的人能守得住吗?他尚未去过江东,私底下不止一次问王旷:“江东之地能否安置我一族数千口?”
王旷信誓旦旦地说:“江东地阔,远比我琅邪郡,无主之地尽可跑马,何愁不能安置?”
王导闭着眼望天,像是在赌一把命运,对王旷说:“兄长啊,你我要是当不了王家的功臣,那就只能当咱王家的罪人了。”
王旷说:“兄弟呀,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前思后想了,我还能把妻儿往虎口里带?”
王旷说起江东之地的土肥水美,已有点儿嫌弃琅邪郡的苦恓。再说起胡人,更是坚信“人挪活,树挪死”的道理。王导但愿真如他所说,心里还是有几分含糊。没有亲历,怎能让自己有听之任之的安心。王导睁开眼,看见天际的阔达和苍茫,陡然有了大丈夫的气概。
王导对族亲们说:“这是新官上任,只有一往无前,哪来的瞻前顾后。我王家儿郎,胸怀抱负者,尽可随琅邪王去往江东,谋一个前程似锦。”
琅邪王氏一门开始行动了,祖地祖业有人留守,穷家富路,盘缠钱粮装满远行的车辆。一门人要依依不舍两相分,家庙里,将要离乡远行的人都来磕头告庙。
王家动静太大,惊动了相邻的世家。琅邪诸葛氏、琅邪颜氏、琅邪徐氏……十四家名门望族相继赶来打探消息。
王家动了,人心都动了,进退两难的世家大族都不安了,琅邪郡一下子陷入恐慌中。
裴邵寄来书信,说了官邸、衙署等准备情况,催司马睿及后续兵马、随众尽快动身。
司马睿与裴盾喝了一场告辞酒。推杯换盏间,司马睿流着泪说:“如若建邺情势险恶,难以存身,本王将当即返回下邳,还与刺史做伴当。”
裴盾根本不想应承,假惺惺地夸赞了琅邪王的才能,祝愿琅邪王在江东独当一面,不要枉费了东海王的器重和一番用心。索性,又多打发了一些车马钱粮。
南下的一切置备停当。王导让王舒随涂钦的八百军兵先至泗水与淮水之交岸边驻扎,迎接琅邪国的数千子民。留下二百军兵由王旷随带听用,只等琅邪王司马睿一声令下。
七月十一日晨,司马睿眼看着裴盾派人将王府封门闭户,抹着泪与王导并辔出了下邳城。身后是百余辆牛车逶迤的长长车队,还有拖儿带女的王府内眷和王氏族亲。王府上下人等和官员家眷及王氏一族随众有数千人之多,虽迢迢长路显得恓惶,但旗幡招展,还有兵马护送着,也不失浩浩荡荡。
从下邳到建邺有八百里,王导和裴邵拟定走水道。随行人、物众多,难有舟楫之便,但可以循水道步行,方便处再涉水过河借船渡江。虽然要多走三几百里,却也少了翻山越岭之苦。
沿泗水往东南走,由泗水至淮河岸。沿淮河岸找渡口,将车马以船渡河,青壮者涉水过河至淮阴,然后进入邗沟水道南下。顺邗沟水道,绕射阳湖、博支湖、樊梁湖岸进高邮境内。经武广湖和陆阳湖沿岸再至邗沟南口的广陵,过扬子桥,沿伊娄河,最终到达长江北岸的瓜洲渡。
第一日走出五十里,数千人、百余车夜宿泗水岸。
第二日,晓行夜宿。
又行十日,过东海郡、泗水郡,至大泽乡才见淮水。王旷已收拢了琅邪国赶来的子民,两下会合,乌泱泱有近万人。当晚埋锅造饭,数里水岸一片炊烟,火光如星星点点。
王导伴着司马睿沿着河岸安抚随众,见王旷和家人相聚。自己的妻子曹淑也在,正逗着王旷四岁的儿子玩。小孩子不认生,王导将他拉到怀里问道:“跟家叔说说,你叫什么?”
只见孩子小脸一仰,口齿清晰地说:“姓王,名羲之,字逸少。”
王导指着曹淑说:“你知道她是谁?”
王羲之说:“我娘娘。”
王导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那我是谁?”
王羲之笑了,说道:“你都告诉我是家叔了。”
王导也笑了,盯着曹淑说:“羲之啊,我还是你娘娘的夫君。”
曹淑被这一大一小两叔侄的对话逗笑了,说:“王爷在等你,你忙去吧。”说着,就要揽过王羲之。
王导挡住曹淑的手,颇有意味地对她小声叮嘱道:“记住,苦尽甘来。”然后,把王羲之挟起来,“我得先用用小侄子。”
王导抱着王羲之,和司马睿在人窝中走了一遍。有人问:“王司马怎么抱着小儿?”王导说:“谁不拖家带口,这是王旷将军的小儿。他在外围布置,设哨值更守护随众,保咱安然无恙。”
次日,天蒙蒙亮,就有炊烟起,妇女们开始准备当日的饭食。天露曙色,一声牛角号响,车徐徐动,人缓缓走,车队、人群沿淮水岸扯拉有十数里长。王旷带兵在前开路,参军涂钦殿后。远远望,逶迤而行,蔚为壮观。
一日,两日,日复一日走下去。昼行夜宿,栉风沐雨。
一路上,司马睿听从王导的劝说,不但未打出安东将军的旗号来招摇,更是不惊动属地官员。见城绕着过,见营躲着走,生怕惊动朝廷和东海王司马越。说白了,如此大的阵仗,又是在徐州辖制内,真惊动了司马越和朝廷,以致朝廷朝令夕改,也就是东海王动动嘴皮的事儿。倘若弄出人尚未到任,却要改任他职的尴尬事,这趟精心谋划的南迁真就弄巧成拙了。
这样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朝廷与各家藩王都相互防范着,藩王跟藩王往往打得不可开交,谁对谁都揣着戒备之心。更别提现在的司马越了,看着他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实哪儿有风吹草动他都得防。司马睿虽是司马越信任的琅邪王,但如果弄出超越想象的大动作,信任的包袱皮儿说烂就烂。
沿途行走,昼行看船走水波,夜宿观星繁船明,看似清风明月,殊不知扶老携幼,经日晒雨淋,又风餐露宿,人如流民,心也苦如流民。赴任的司马睿像是名不正言不顺一般,灰溜溜的,南渡的队伍如逃难。紧赶慢赶,队伍到达瓜洲渡口,掐指一算,竟走了一个多月。
司马睿和王导站在烟波浩渺的长江岸边,江面波涛翻滚,犹如汪洋,一眼望不到边。江心水泊中似有似无地显出一片白色沙碛,其形如瓜时隐时现。王导问身边的向导,方知是年深日久积成的沙洲,瓜洲之名即由此而来。站在北岸,向南眺望,水雾弥漫呈灰蒙蒙一片,阔大的心顿时收成了一团,人竟渺小如蚁,凄凉无助。想起前朝曹丕,即皇帝位后两度南征孙吴,也曾站在这岸边,面对着翻卷滚腾的江面望洋兴叹:嗟呼!固天所以限南北也。
司马睿手搭凉棚眺望一番,又看看身后江岸上黑压压的随众,虽然还站在徐州地面,过了江却是扬州辖制,惆怅地说:“茂弘,北返不得了呀!”
王导也颇惆怅,语调沉沉地回应:“真北返不得了!”
司马睿仰着脸看天上忽上忽下的飞鸟,问:“如何南渡?”
王导看出了司马睿的沮丧和不安,这样的情绪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令王导介意。他们都没有去过江南,心急的感觉应该是一样的。他突然觉得要放松下来,哪怕是内紧外松,要让那些一路凄苦的随众能看到他们的笑脸,哪怕下一刻就要葬身于这浩瀚长江。
王导也看飞鸟,又看江岸边的船,抖着袍袖说:“一舟能渡天堑,万众亦能渡得,有什么难!”
司马睿哀哀地说:“百余车驾,万余人众,仅凭岸边舟船,尽数南渡怕也要多日,亦不知可行否?”
王导看稀稀落落的几条小舟靠在岸边,艄公看着江岸上一下子涌来无数的人,站在小船边迷茫。仅靠这几条小舟,南渡的确很茫然,可王导还是很淡然,说道:“没有看到风急浪高,也不是战云密布,仅仅是渡江,多缓几日,得当运筹,应该不是无解的难题。”
一脸愁容的司马睿问道:“茂弘啊,有妙策吗?”
王导拽着司马睿的袍袖小声说道:“安东将军,就要走出徐州地面了,还在意裴盾的小肚鸡肠?您当了一路的潜行猫,也该当一回下山猛虎了。”说罢,突然仰天长笑,四下环顾,弄得司马睿疑惑不解。
王导当即吩咐左右随从,扎起营帐,树起旗幡,说道:“安东将军有令,要出徐州界了,过了江就是任所。各位属官都要穿戴衣冠,整齐仪容,要在这江岸上升帐。”
司马睿马上领会到王导的做派,这是要抖起威风大张旗鼓了。虽然还没有到建邺,脚下踩着的也还是徐州辖地,可距自己施以号令的属地只是一水之隔了,司马睿顿时也来了精神,问王导:“茂弘,我等无须再躲躲闪闪了吗?”
王导果断地说:“夜行怕鬼,站在这江边就算看到咱的大白天了,还怕什么鬼?过了江就是您治下的地盘,在此开府办公,谁还能说可与不可?”
司马睿手指数里江岸,故意卖弄说:“那这万余随众,也不惧人议论了?”
王导爽朗地说:“万民拥戴追随,该是可喜可贺之事。”
司马睿是第一次被王导说成这样气派,尚有些狐疑,问:“各地属官可否听令,安敢随意遣使?”
王导让司马睿的侍从取出“安东将军”官印,说道:“安敢随意遣使?有皇命在此,生杀予夺尽可。那些属官们敢不听遣使,先要了他们的狗头!”
司马睿摩拳擦掌,说:“那就先发官文,令江南属官快调舟船来。”
王导看着满脸晴朗的司马睿,拱手说:“安东将军,我看那倒不必。广陵郡可以解我当前之窘境,您的旧好广陵郡公陈眕虽然远在朝廷,但执掌政务的广陵相却是您王府的世代门人卞壸。”
陈眕,二人都不陌生;卞壸,更熟悉。
陈眕出身颍川高门陈氏,是金谷二十四友之一。陈眕在朝任左卫将军,当年司马越奉惠帝命攻打邺城的司马颖,就是和他联手。去往邺城的时候,司马睿挤在陈眕的车驾上。邺城兵败,司马越回东海,司马睿逃回琅邪郡,陈眕带兵退守洛阳至今。
卞壸的祖父卞统是司马睿的祖父司马伷的家臣,任琅邪王府内史。虽然卞统勤勉有才干,因出身非高门士族,一生未得朝廷重用。但其所生的六个儿子,个个都登宰府之位,当时人称“卞世六龙,玄仁无双”。这玄仁乃是他最知名的儿子,叫卞粹。卞粹,就是卞壸的父亲。就在上午,司马睿和王导率着随众绕过广陵城时,特意提心吊胆地回避,是因为卞壸还有着另外一重身份,他是裴盾、裴邵的妹夫。
王导说:“王爷不妨给陈眕、卞壸各写一封书信,让参军林禄交与卞壸,吩咐他搜罗舟船,送我们过江。一是让卞壸撇不开老面子;二是可堵住裴盾的口;其三嘛,也让安东将军在迎接的江南属官面前不太尴尬。”
司马睿听罢,夸赞王导说:“茂弘啊,你怎么说话一套一套的,这书信本王当写。”
不多时,搭起的军帐中传出令牌,几匹快马护着参军林禄疾驰而去。
司马睿和王导望着远去的林禄,还是依旧的江岸,还是数里有余委顿江岸上歇息的随众,草长莺飞中忽然多了几分生气。
广陵城距瓜洲渡口不足二十里。马驰如风,日头偏西的时候,林禄就带着广陵相卞壸转回。卞壸进了江岸上的军帐,先行大礼见过司马睿,又跟王导相互见礼。卞壸埋怨着说道:“宿主从广陵地盘上经过,也不打个招呼,差点叫下官失序短礼。先进城歇息一夜如何?容下官尽尽地主之谊!”
司马睿说:“已经到了江岸,再回头也麻烦。可否在辖地内搜罗些过河的舟船,安排本王与随众过江?”
卞壸说:“送王爷过江,这是下官分内之事。只是舟船都被船民们收拾在沟沟岔岔里,即使现在催征,也得一天才能凑齐;况且这么多随众,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渡完,忙碌起来得两三天。让您和王司马守在这江岸上,我在府衙里也睡不踏实,还是跟下官回城去吧。”
司马睿哈哈笑着说:“只要将过江的难题给本王解决了,就不进城骚扰了。行了一个多月路,我和茂弘已经习惯了颠沛。”
卞壸也不执意,当即叫随从回衙安排渡船,自己则坐在帐内陪着司马睿、王导说起话来。眼看天色不早,卞壸还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司马睿让他回去,卞壸倒吩咐护卫到江边小镇找里正弄几个藤床,要陪着睡在江边。
王导劝卞壸离去,卞壸背过脸挑逗王导说:“你家祖上传下‘孝悌’双全,你如今又把一个‘忠’用着。我想陪着王爷沾点儿尊贵气息,也算效忠一回,你却阻我得好名声。茂弘兄,是何居心?想让我当不忠不义之人吗?”
王导忍不住笑了,说:“想着你在府衙里养尊处优惯了,受不得这苦,反倒落下这样的话柄。王爷,这卞壸卞望之可是跟我抢着陪您受苦呢。”
司马睿也爽朗,顺水推舟道:“既如此,那就留下,反正是多一个说话的。”说了,还觉得不尽意,索性要起酒肉来,“广陵相,你可知本王嗜好?畅饮才能畅谈,畅谈才能尽兴。本王如今是两手空空到你的地界,你不能只拿一张嘴来陪吧?”
卞壸说道:“王爷愿喝卞壸的酒,那是卞壸的荣幸。”当即掏出银两,指使护卫回广陵城,选好酒好菜置办。
王导知道这场酒是要在江岸上喝了。遂安排涂钦和林禄,各带五百兵分东西驻扎,让王舒和自己的丈人司马曹韶带王府兵在岸上守护随众。
当夜,清风明月。长江岸上,司马睿居中,卞壸、王旷左右陪侍。王导不善饮酒,坐了个下席。司马睿和王旷已多日未见酒,揭开坛子,香气扑鼻,忍不住先猛饮三觚,畅言:如此良夜,不饮何时乐!
王导陪着,看三个人你来我往,斗了个不亦乐乎。夜阑酒浓,三人还不休息,王导说:“今日在江北,明日则在江南。可否议议江南风俗水土?”
在座四人,只有王旷在江南任过职,便自诩对江南的丹阳郡了如指掌。偏是卞壸较真,问他:“可否还记得丹阳郡有几个县,能否逐一报上县名?”
王旷打个酒嗝,伸伸脖子,满不在乎地说:“丹阳郡下辖十一个县,县名嘛——”他掐指头数着,却报不全。惹得卞壸哈哈大笑,用手指点着他,要罚他这个“糊涂官”的酒。
喝过罚酒的王旷不服,说即使自己记不住县名,那也总是曾在江东任职。比起不曾到江东任过职的卞壸,对江东的熟悉总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卞壸执拗起来,让司马睿当中人,他能说全丹阳郡的县名,再罚王旷一觚酒。
司马睿当即应允,问王旷道:“可敢一赌?”
王旷以为卞壸是在唬自己,遂放胆赌上一觚酒。
但见卞壸胸有成竹般将两觚酒推至王旷面前,朗声说道:“世弘兄听着。丹阳郡下辖十一个县,有建邺、秣陵、江宁、丹阳、于湖、芜湖、永世、溧阳、江乘、句容和湖熟,户五万一千五百。”说罢,扬扬得意问王旷,“对否?”
王旷蒙了,不敢说不对,拍着脑袋思忖一番,爽快地喝下一觚酒,却执着第二觚酒说:“望之,你若能说出淮南郡几个县,我便饮下。”
中人司马睿刚要拉起脸纠正王旷,被卞壸挡住了。卞壸问:“我要说出来,兄长不可再悔。”
王旷笑着点头应承。
卞壸还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扳起指头数着说:“淮南郡下辖十六个县,有寿春、成德、下蔡、义城、西曲阳、平阿、历阳、全椒、阜陵、钟离、合肥、逡遒、阴陵、当涂、东城和乌江,一个不少。”
不甘落败的王旷已经端着觚,却说道:“户有多少你还不曾说,是否忘了?”
卞壸说:“你也不知,我说了你也不知对错。不过我还真知道,户三万三千四百。”说着,指着王旷,大乐。
一旁的王导被卞壸惊得瞠目结舌!本想叫好鼓掌,也给忘了,反说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某,愿与望之同僚共事,同衙为官。”
司马睿夸赞卞壸道:“只以为望之忠义,没想到却还是有心人,堪为大用,堪称大器!”
卞壸谦虚道:“只是稍加留心罢了。徐州治下与扬州相邻,府衙间来往多,相互了解也是为自己方便,不想却成了与世弘兄畅饮的下酒菜。”
当夜酒罢,几个人又躺在藤床上望着天说话。直到星稀晨近、凉意上身才睡去。
次日午间,由府兵们押解着,从上下游汇聚过来大大小小近百条渡船。这日也算是吉日,江水如镜,风平浪静,卞壸请司马睿等人赶紧上船。王导和司马睿不愿上船,让王旷组织随众先上船过江。
司马睿、王导和卞壸坐在帐外的凉荫里,一边看着乱哄哄的过江场面,一边说着别离的话。
卞壸已经尽心尽力了,也许是无心,也许是有心,对司马睿道:“安东将军至此,我卞壸所作所为,都该是扬州都督周馥所该为之。可他周馥如无所知般,连个面都不肯露,分明是藐视上司,有据地坐大之嫌。东海王爱惜其才干,提携他入朝任禁军中领军之职,关系重大,被他谢绝了。我观东海王使您来扬州坐镇,也有钳制周馥之意,防他重蹈陈敏覆辙,还望有所提防。”
王导跟司马睿早已经揣摩过了。司马越之意在防周馥生乱,也有提前铺排江东之意,但更可能是裴妃的人情。他们这趟下江东,与司马越有利无害,与裴氏有利无害。如果说害,恐怕是对周馥而言。此时,经卞壸之口说出来便更明白,其是裴盾的妹夫,裴盾是司马越的妻兄。
王导问道:“广陵郡虽属徐州,却与淮南郡紧邻,望之任职广陵,想必也有此用意吧?”
卞壸点头认可,说:“我也就是监视其行为,安东将军赴任便可节制他。”
司马睿轻叹一声,说道:“周馥手握重兵,如何节制?”
卞壸说:“将军的将令首先就可节制他。至于其他,上有朝廷总摄,下有王司马参谋,虽然淮南郡太守缺任,但一起使力,慢慢总会有办法。”
王导瞬间意识到了很多。卞壸虽然是心不藏奸的直性之人,但他能为司马越和裴盾监视周馥,难道就不会监视司马睿吗?脑子里不由打起转转来。就像下棋,执起棋子,就已经进入棋局。不谋而落子,结局必将是落败。从被朝廷任命为安东将军开始,司马睿已入棋局,自己是随之入局的人,这近万的随众也非置身局外,第一步棋子该落在何处呢?
王导说:“望之,在你看来安东将军这第一步棋该怎么走?”
卞壸说:“周馥出身汝南周氏,虽也算是高门士族,但比之你琅邪王氏第一名门,他还真不起眼。有东海王和你家兄在朝中做靠山,稳坐建邺,对他不畏不惧,就是第一步棋。”
王导对着司马睿说:“既然望之说得明明白白,我等还真无可惧了。”随手指着正在过江的人群对卞壸说,“望之,你看到这近万随众没有,安东将军就是想让周馥知道赴任之决心。为不受他排挤,才携籍出行,把一个琅邪国都搬来了。依我看,广陵与寿春如隔靴搔痒,倒不如安东将军也委派一人坐镇淮南,对周馥如影随形,才不负东海王用心。”
司马睿说:“裴邵已在建邺,王旷赌气还要去丹阳太守任上,你我委派谁去?”
王导说:“我兄长是性情中人,丹阳太守任上被逐,还要再去复任,全都是气话。我建议您把他留在淮南,让他任淮南太守,与望之做个援手,方能共谋周馥。”
说这话的心思只有王导自己知道。卞壸是为着司马越和裴盾,而他们不但要面对司马越和裴盾,还要面对周馥。这样看似是给司马越、裴盾做个姿态,实际真的是为了司马睿。淮南郡不但对广陵郡很重要,对将要经营的江南更重要。
卞壸赞赏王导的意见。有王旷任职淮南郡,他有了联手,身上的担子轻松了。
说干就干,司马睿叫人传来王旷,就在这江岸上下了任命官文。命他带百余军兵做随从,即刻去淮南郡任淮南太守之职。
一船一船的人已经离岸。江边送别的王旷跟夫人叮嘱了一番,亲了亲背在亲兵背上的王羲之,泪眼婆娑。挥着手让夫人和曹淑相互搀扶着,跟在王导的身后上了船。
站在甲板上的司马睿和王导跟岸上的卞壸、王旷挥手作别。
王导背着江风对司马睿说:“你我想来谋扬州,东海王、裴氏已经和周馥在争扬州,这江东之地是一块肥肉啊。”
司马睿说:“茂弘,世事难料,以后全靠你运筹了。”
王导说:“他们都带着煮肉的一口锅,我们却带着舀肉的勺子,谁先吃到口里还未可知。导辅佐王爷,定会披肝沥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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