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沉。
被绛李搀扶下车,宋枝意抬眼望去。
宋府张灯结彩,平日里只有过年才能凑齐的宋府众人已然站在正门口。
就连她记入族谱时未曾露面的宋家族长,如今也在下首,恭迎她的归来。
宋枝意缓缓走到门口。
平日里没给她过好脸的几位姨娘,嘴角快咧到后脑勺,躬身祝贺,“小主姿容艳丽,入宫后定能获得圣宠!”
就连不苟言笑的族长,也适时称赞,“枝意丫头,日后定大有可为!”
宋枝意慢慢走到正厅。
身旁络绎不绝的恭贺声,凑到跟前极尽谄媚的嘴脸,她仿若又回到了前世成为超一品诰命夫人的时光。
可又不一样了——
她拼尽半辈子,借丈夫之名才赢来了荣光;而如今,她不费吹灰之力,便获得了。
宋父从未将她小小庶女放在眼中,主母暗中给过不少软刀子,其他几位姨娘没事便来欺负白姨娘,嫡姐更是高傲至极,动不动就将白姨娘当下人使唤。
宋氏族人更是眼高于顶,就连她计入嫡支,也从未被正眼看过一分。
可现在,他们全都来讨好她了。
只因她成了小主,成了皇帝的女人!
宋芝瑶看着完好无损回到宋家的宋枝意,瞪大了双眼——
这怎么可能!
茜色衣裙还在宋枝意身上,她那张娇媚的脸也没有半分伤痕!
原本隐隐的期待落空,陆氏重新扬起笑容,走上前去亲昵道,“小主今日辛劳,竹枝苑中备好了水,用完晚膳后,洗掉一身疲惫也好入睡。”
宋枝意望向摆满膳食的餐桌。
从前,白姨娘只能站在一旁帮主君与主母布菜,等他们吃完,这才能去厨房领餐食带回竹枝苑,与宋枝意一同吃。
可就连那清汤寡水的餐食,还要时不时被其他姨娘抢去好些。
更别说备水沐浴了……
可现在,她被请上主位,院中也有人自觉备好沐浴的水桶。
“不必拘礼,都坐下用膳吧。”
宋芝瑶摆出以往做派,正欲开口刺上两句,便听宋枝意唤她,“嫡姐,你过来。”
“妹妹如今成了小主,倒是会摆架子使唤人了。”宋芝瑶随即刺道。
宋父放下筷子呵斥道,“宋芝瑶,你礼数都学到肚子里去了?小主既然唤你,你便听话过去就是!”
宋芝瑶起身,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宋枝意身边,“有什么不能直接……”
“啪!”
宋枝意抬手给了宋芝瑶一巴掌!
“你!嘶……”捂着左脸,宋芝瑶眼眶中盈满泪水,“你凭什么打我!”
宋枝意慢悠悠落座,拿起筷子为白姨娘夹了菜又放下,“凭什么?”
“就凭你勾结蓝家想要陷宋家于不利!若不是我,今日送到宋家的圣旨,便是宋府被处决的旨意!”
“我自认从未对不起嫡姐,如今嫡姐为了让我面圣出丑,竟是连自己的性命,宋家三十二口人的性命,宋氏族人的性命都不顾了吗?”
原本脸色不太好的众人听及此,脸色煞白,再也没了进食的欲望!
宋芝瑶吓得花容失色,“你别血口喷人!明明只是让你出丑,哪有那么严重!”
“啪!”
宋父抬手又给了宋芝瑶一巴掌!
“你个逆女!你到底干了什么事,都给我老实交代!”
宋芝瑶难以置信,把她视若珍宝的宋父,不去收拾打了她的宋枝意,还为了宋枝意扇了她一巴掌!
正欲哭闹,宋芝瑶抬眼便看到陆氏朝她频频使眼色。
她后知后觉——
这事,她今天不交代也得交代!
她跪下哭哭啼啼地交代了与蓝沁妤的谋划,便起身跑了出去。
众人听完才知,宋枝意这趟选秀凶险异常,心中也暗道,宋小主当真是有些手段!
“好啊好啊,这就是我的好连襟,这就是陆氏那好妹妹!”宋父气极反笑,“他蓝家我宋某人是高攀不起了!从今日起,宋家与蓝家就不要再往来了!”
陆氏还未从宋枝意掌掴瑶儿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便听及自家妹妹的女儿如何将瑶儿当枪使,只感觉阵阵晕眩。
怎么会呢……
沁妤丫头和瑶儿从小就要好,怎么会……
宋枝意放下筷子,又拿起以前那副柔弱模样,“若此事只关乎意儿一人便罢了,可如今已然涉及到宫中密辛……”
“若真传到太后娘娘耳中,竟拿太后娘娘的伤心事作筏子,意儿在后宫抄写一辈子的经书不打紧,可要是因此连累宋家……”
在场众人多少知道太后的雷霆手段,只觉后怕!
“苏家三书六礼都齐了,这两天便嫁过去,别让她再犯蠢影响了小主。”宋父一锤定音。
陆氏才缓过神来,听此大受打击,差点厥了过去!
“老爷!瑶儿是你疼宠十五年的女儿啊!如此匆忙下嫁,外人要怎么说道我们的瑶儿啊!”
“就是我太宠她,才把她宠成这副无法无天的样子!”宋父将筷子往桌上一拍,“若她在教养嬷嬷面前再犯蠢,我宋家上下的命都不够赔的!”
“你若不愿意,那便拿上一纸休书,带上她回你们陆家!”
眼泪还挂在脸上,陆氏却不敢再哭嚎。
老爷……老爷竟然要为了一个低贱的庶女休了她……
若是芝瑶肯乖乖进宫,怎会闹成如今这副样子?!
今日坐在上首的,本应该是她的女儿!被奉承讨好的,也应该是她的女儿!
宋枝意优雅地用膳,才不管陆氏的哭闹和宋父的怒火。
从小她便知,宋父此人,最爱的永远是他的前途与名声。
他疼宠宋芝瑶十五年是不假,但一旦他疼爱的女儿威胁到他的仕途,他也可以二话不说地收回他的宠爱。
孩子是,夫人也是。
……
教养嬷嬷到宋府的前一日,正是宋芝瑶出嫁的日子。
暮春的雨丝缠着柳絮,将宋府门前的石狮洇成青灰色。宋芝瑶盯着铜镜中模糊的人影,手握成拳,指甲狠狠扎入掌心。
原本的婚期在三月后,她在锦绣坊定制的婚服还未绣好,只能拿母亲当年的嫁衣改了尺寸。
“大姑娘,该梳头了。”喜婆欢欢喜喜进来,红托盘里是母亲嫁妆中的红宝石头面,五年前的老旧款式。
宋芝瑶猛地将妆奁扫落在地,“凭什么!”
喜婆连连安慰,“我的娇小姐哟,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可不能这时候使小姐性子,误了吉时可不好!”
宋芝瑶还在发脾气,便听见贴身大丫鬟知春来报,“大姑娘,宋小主来给您添妆了!”
“让她滚!”
宋枝意迈过门槛,便看见鎏金缠枝镜砸在青砖上碎裂开。
她点头示意,朝喜婆说道,“我和姐姐有些体己话要说,你且出去吧。”
待喜婆带上门,宋枝意这才示意绛李将托盘递过来。
“姐姐,这是妹妹的一点心意,希望姐姐在苏家能顺风顺水。”
托盘上的红布掀开,便见托盘中,赫然摆着一百两白银。
在理智边缘的宋芝瑶彻底丧失理智,她抢过托盘摔在地上,“我才不需要你的施舍!”
宋枝意看着发疯的宋芝瑶,漫不经心地活动了一下手腕。
“既然姐姐不要真金白银,那妹妹便送姐姐一场清醒。”
“啪——”
“啪——”
宋枝意赏了宋芝瑶两个巴掌,宋芝瑶摔倒在地,一脸不敢置信。
她抬手挑起宋芝瑶的下巴,“姐姐清醒些了吗?”
“若不是姐姐闯下祸事,三月后本可以风光大嫁。今日这般仓促,是姐姐自找的。”
“苏家穷苦,妹妹本想着真金白银比起典当首饰方便,倒不想姐姐发起疯来,连自己人都咬,生生浪费妹妹一片赤诚之心。”
松开手,宋枝意朝门外走去,便听身后别扭的声音响起,“喂,叶贵妃最是善妒,在她面前穿得素些,别穿紫色。”
“多谢姐姐提醒。”宋枝意勾了勾嘴角,转身离开。
外头传来刺耳的唢呐声,吹的是《百鸟朝凤》,却因漏气的簧片走了调,活像老鸦哀鸣。
喜婆将宋芝瑶背到门口,却看见门口只有一辆牛车,车辕上坐着个缺牙的车夫。
“这就是砚郎说的八抬大轿?!”
前世宋枝意出嫁时,苏家可是卖了祖田凑出十六抬聘礼,上门迎亲,至少也是一顶红轿子。
陆氏实在看不下去,赶紧让管家牵出家中马车,却发现家中的马集体吃坏了肚子,没法拉车。
到东市的马舍置办,也被告知今日的马都没法使用。
最后,还是陆氏拿出了仅剩不多的嫁妆,用十倍的高价收了一匹健康的马,拉了辆马车给宋芝瑶送嫁。
马车里。
宋芝瑶再也维持不住心高气傲的娇小姐模样,眼泪止不住地流,刚上好的妆容糊了一脸。
她虽是小官家的嫡女,但也是被母亲丰厚的嫁妆娇养长大的官家千金,如今出嫁,竟连寻常百姓都不如!
想到苏砚修日后官居一品的模样,她胡乱地抹了把脸。
没关系!
砚郎总有高中状元的一天,她早晚会是一品诰命夫人!
震耳欲聋的雷鸣劈开她的幻想。
马车突然倾斜,宋芝瑶重重撞在厢壁上,一阵令人发呕的臭味飘了进来。
外头响起车夫的咒骂,“天杀的!偏偏在这档口拉肚子!”
雨幕中,拉车的马跪坐在地上,止不住地排泄。
陪嫁的大丫鬟知春搀扶着宋芝瑶,知秋哆嗦着撑开油纸伞,伞骨“咔嚓”断了两根,冰凉的雨水顺着她的脖颈灌进衣领。
一步一步迈向远处的苏家。
苏砚修在前头带路,步伐稳健而轻盈,时不时回头提醒宋芝瑶,“宋小姐,脚下小心些。”
苏砚修的目光并没有在宋芝瑶身上停留太久,他顺势扫了一眼宋芝瑶身旁的两个丫鬟。这一看,让他不禁心中一动。
这两个丫鬟虽然身份低微,但她们的穿着却十分考究。不仅衣料上乘,而且剪裁精致,与镇上那些富商家的小姐相比,也毫不逊色。
想到这里,苏砚修对匆忙娶亲的怨气也少了几分。
毕竟,如今家里可是请了一尊“祖宗”回来,那自然是要像供奉真正的祖宗一样,好生伺候着才行!
只要能将这尊“祖宗”供奉得妥妥当当,他以后何必担忧读书时没有笔墨纸砚可用?
何必为交不起束脩而发愁?
洞房夜。
原本满腹怨气的宋芝瑶,在盖头被掀起的那一刻,心中的不满和怨气消散了大半。
苏砚修俊俏的容颜就在眼前。
烛火在青瓷灯罩里摇曳,将苏砚修的面容镀上暖金色光晕。
他的眉骨生得极好,浓密的黛色沿着眉弓生长,在尾端挑起恰到好处的弧度。眼窝比寻常男子略深几分,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影。
他抬眼望来,原本沉静如深潭的眼波倏地泛起涟漪。眼尾天生微垂,偏又在这般凝视人时轻轻扬起,倒把三分书卷气酿成了七分风流意。
苏砚修轻声说道:“娘子,你今日真美。”
宋芝瑶脸颊渐渐发热,一种甜蜜的感觉涌上心头,原本的怨气也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几分。
“芝瑶,砚修深知今日委屈了你,待他日我高中,定当偿还你一场风光大办的婚礼,让全京城的女子都羡慕不已!”
“砚郎学问甚好,定能六元及第,位极人臣!”
苏砚修备受鼓舞,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两分,“砚修属实幸运,前能连中小三元,后能迎娶芝瑶如此知心可人儿!”
“可连中六元史无前例,不想芝瑶竟如此信任于我!”
“砚郎的学问,爹爹时常夸赞,自然不会错!”宋芝瑶终于露出笑容,“砚郎有倾世之才学,芝瑶仰慕已久,这才求了父亲同意这门婚事!”
宋芝瑶一番话,极大地满足了苏砚修的虚荣心——
被官家千金赏识,甚至不惜下嫁于他!
哪个书生不曾如此幻想过!
“为了芝瑶的幸福,砚修必定头悬梁锥刺股!”
小夫妻笑闹间,门突然被打开。
苏老夫人拄着拐杖慢慢走进新房,另一只手上攥着本春宫图。
“瑶儿,既然你已嫁入我苏家,那便要学学如何伺候夫君。”
“修儿身子骨弱,为娘来教你,如何伺候……”